妾在山陽 作品

九幽(四)

他在接受他哥哥的全部力量。

【時之沙】的光籠罩他全身, 純白刺目的光影裡,羅煥生已經哭不出來了。小孩眼睛泛紅,神情茫然, 身體卻止不住發抖。

他用十年, 走完了哥哥的一生。

於是在哥哥死後, 他才發現——原來從出生開始,自己經歷的每一段歲月, 都是在與他相識。

他竟然那麼瞭解哥哥。

那些將他折磨無數遍的病痛苦難,都是那個少時成名的儒家天才, 修行的故事。

是幼年時, 水汽氤氳, 讓人溺斃的禁地石室。

是長大後, 獨行千山、孤海泛舟, 留下的遍體傷痕。

這一刻他獲得了哥哥的全部記憶,也終於讀懂了過往十年裡,那萬萬個莫名其妙的瞬間。

——莫名其妙的難過, 莫名其妙的眼淚, 莫名其妙的滿足, 和莫名其妙的暢快。

原來, 那都不是他的感受。

因為他連自己的人生都沒有。

哥哥魂飛魄散, 把命運還給他時, 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

“羅煥生,你自由了。”

“你以後可以做自己了。”

羅煥生哽咽到說不出話來。

這明明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 可他現在心裡好難過。

他自由了,以後他有自己的人生了, 他的喜怒哀樂, 都屬於他自己。

可是他一點都不開心。

他的心臟好睏難。

屬於聖者, 充盈澎湃的力量,一點一點,通過【時之沙】的殺機,滲入羅煥生體內,它們像是河流,又像是潮水。

他在水中沉浮,眼前走馬觀花,看遍了哥哥的一生。記憶不斷下沉,下沉到底,最後他看到了十歲的哥哥。

身著白衣,粉雕玉琢的男孩,安靜坐在石室裡,別過頭來,眼珠子漆黑冰冷看向他。

“哥哥,對不起……”羅煥生哭著說。

可羅文遙只是皺眉更深,不可思議。

死後他們的命運重合,歲月另一端,十歲的哥哥彎下身,用手重重擦去他的眼淚,低聲罵:“有那麼笨嗎?”

“你被當做我換命的容器,十年全是為我而活。”

“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痛苦全來源於我,羅煥生,你到底對不起我什麼?”

羅文遙聲音輕而平靜。

他殺人如麻了一輩子,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個,連怨憎都品嚐不出的弟弟。

羅煥生哭得停不下來,眼睛像一片落雨的湖,只重複說。

“哥哥,對不起。”

羅文遙一時恍惚,久久不言。他早就忘記了自己十歲時的心境,卻也知道,絕對不會是這般善良柔軟。

小溺真的能成聖嗎?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但他並不後悔。

羅文遙捧起羅煥生的臉,擦去那些滾燙的眼淚,緩慢耐心說:“羅煥生,就當這是我給你的十歲禮物吧。”

“你以後,會比所有你聽過的故事主人公,都更優秀。”

他看向他,就像是人死後遇見另一個自己。

“雲歌會是你人生的起點。”

羅文遙輕喃說。

“我真希望你恨一恨我。”

“哥哥……”

羅煥生竭力抑制住抽泣顫音,直到他徹底接受全部記憶,純白色的光線褪去,才終於不再壓抑,哭了出來。

施溪不再和納蘭詩廢話,他現在要去禁地找瑞王。可留羅煥生一人在這裡,他又不是很放心,他的命是惠夫人給的,於情於理,他都不該對羅煥生坐視不管。

於是,手中的機關傘變動,最後成了一根木標,施溪本來就兵家三階,對陣法熟絡。以木標做陣眼,在羅煥生身邊,佈下了一個法陣。

納蘭詩見此,眯了下眼,漫不經心說:“小少主。你身為雲歌世子,為救一人而置雲歌百姓於水火中,是不是有失偏頗。”

施溪說:“皇宮外殿有翟子瑜,【鬼將軍】的十萬陰兵他能對付。你也不用對我危言聳聽。”

納蘭詩:“好,那我換個說法,【鬼將軍】此行,為的是你衛國皇陵,你不殺【鬼將軍】,就不怕後患無窮嗎?”

施溪抬頭,平靜問:“納蘭詩,你真的不是鬼將軍對手嗎?”

納蘭詩恨聲笑:“我是不是他對手,跟我能不能殺他是兩碼事。就算我把他重傷到奄奄一息,都離殺死他還差千萬裡!他當初可是從錕鋙刑場逃出來的啊,而且他手中的碧蕭神器殺機可還沒用——你說我怎麼殺他。”

納蘭詩咬牙,眼神陰翳:“現在這裡,能頃刻之間殺死他。讓他全然無反抗之力,一擊斃命的,只有你和羅煥生。”

施溪瞭然:“我必須要用到【千金】的殺機。”

納蘭詩神情晦暗:“對。而羅煥生……他如今體內屬於聖者的全部力量,都暫時寄存在【時之沙】內。【時之沙】源自逍遙子手中的神器【時之沙漏】。我要他死,也是想要時之沙再毀滅一次。”

施溪輕聲:“所以你的重點一直是【時之沙漏】。”

姬玦說的沒錯,雲歌一切他想不明白的事,都跟神器有關。

納蘭詩朝他靠近,蓮步輕移,冷漠說:“小少主,我只是不想與你為敵而已。但真的打起來,你未必能從我手中討到好處。”施溪不再說話。

他偏過頭去看羅煥生,看男孩茫然痛苦地蹲下身,蜷縮身體,眼淚大滴大滴掉。

“納蘭詩,你的傳奇,從來都只是針對於小說家的筆者而言。”

施溪平靜說。“你是聆聽者,觀察者,記錄者。所以你永遠無法接受輝煌後的落寞,無法接受人心易變。你甚至連衰老都無法接受。就像小說裡,故事一定要在圓滿後戛然而止。”

“可對於羅煥生,他的未來,無論精彩還是平庸,都是他的人生。”

“——他第一次擁有自己的人生。”

納蘭詩:“小少主,我們把選擇權交給他怎麼樣。”

施溪最後說:“隨便你吧。”

納蘭詩功法和死亡有關,她的悟道,又何嘗不是一種癲狂染血的“悲劇成就經典”呢。

施溪說:“我幫你把鬼將軍引入你的蜃境中。至於羅煥生,願不願意為你走進蜃境,和他同歸於盡。那就是他的選擇了。”

他也想殺鬼將軍。杜聖清手下的人,他今日不殺,遲早有一天,也會面對的。

納蘭詩看他一眼,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好。”

施溪將木標變作劍,抬步,往山洞外走去。【鬼將軍】入宮後,給這片天地,帶來了雨。大雨滂沱,清洗過一地廢墟焦土,讓宮闕玉階前血流成河。陵墓山前的草木樹枝都被打溼。施溪白衣翻飛,垂下眼眸,長髮都在雨中被染了些清冷肅殺的氣息。

黑袍老者,手持碧蕭,一步一步,穿林而過,走上山來。

鬼將軍摘下黑色兜帽,半臉上全是紅痕。

他眯眼看著施溪,似有詫異。

鬼將軍當初就是錕鋙兵聖之首,老奸巨猾,於是也讓人聽不出情緒,笑問:“小少主,你攔在這裡作何。”

施溪:“你為何而來,我就為何攔在這裡。”

鬼將軍一時神色扭曲。他生性貪婪,不然當初也不會把注意打到錕鋙刀身上。但如今面對施溪這樣一幅主人的姿態,卻也說不出話。

——誰讓施溪本來就是雲歌的世子呢。

鬼將軍啞聲嗤笑:“我為何而來?我是奉你父親命而來,小少主,都是自己人,你攔我作甚。不怕我跟你父親告狀嗎。”

施溪:“我沒把杜聖清當父親,所以你也沒必要把我當少主。”

鬼將軍笑得更詭異了:“我要是不把你當少主,可就不是這好生商量的脾氣了啊。”

施溪:“廢話真多。”

鬼將軍冷笑地彎起唇來。

他和柳從靈蠱婁等人不同,他年齡比杜聖清還大,對他只有忌憚,沒有一絲一毫的尊敬之意。所以對施溪,本來就只有些表面功夫。現在不用顧忌杜聖清,他對施溪的輕蔑,直接浮現眼中。

“這可是你說的啊——”他沉聲:“滾開!”

鬼將軍瞬間怒喝。

手中的碧蕭做武器,身影如同鬼魅,一息間逼近施溪,橫空一斬。

碧蕭帶出來氣流,風刃如刀。兵家本來就擅長近戰,他直取施溪命門。但好在施溪反應及時,用劍和他對上。短兵相接的剎那整座山都在震動。鬼將軍還是太心急了點,他迫不及待,想解決施溪,進衛國皇陵取尋找神器,所以出招有些急促,反而叫施溪反制。不過他活了那麼多年,經驗豐富,很快就變臉,躲開施溪的劍。

鬼將軍低頭看著他手中的機關木劍,瞳孔一縮。原本只是想趕走施溪的心,瞬間變成,殺了他!直接殺了他!

千金!這居然是千金!他兩手顫抖,想殺人奪寶的慾望,這一刻到達巔峰。鬼將軍抬頭,朝施溪陰狠殘忍一笑,那些一條一條的紅色疤痕像是蟲子密集一起。“小少主,今天我教你的第一課,就是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施溪:“很多人都跟我說過這句話,但還沒人成功給我上過課。”

鬼將軍:“那我就做你的第一個老師吧。”

“憑你也配?”施溪低嘲一笑。

鬼將軍和納蘭詩不同。

納蘭詩跟他打鬥時,想跟他拉開距離。

但鬼將軍不是,兵家聖者□□刀槍不入,連千金都只能微傷他分毫。

在他們的戰鬥中,反而是施溪需要一再避戰。

他以為自己煉體已經至臻了,可真的實戰對上兵家聖者。近身才發現,他們之間依舊有天大的差別。

施溪已經煉到骨肉堅硬如銅鐵,但鬼將軍,是徹底把肉身的實體都煉至虛無,煉成了“虛影”。原來,兵家煉體,銅頭鐵臂的更上一層,是肉身都沒有,讓敵人,連下手的機會都沒有。他揮劍,永遠無法傷到鬼將軍,只能揮砍到空氣上。

但鬼將軍卻已經用碧蕭把他重傷。

鬼將軍詫異:“杜聖清的兒子,不至於那麼蠢啊,你竟然敢跟兵家的人肉搏?”

施溪和他貼身近戰,不過是為了看看差距,漲漲經驗罷了。他擦去嘴角的血,腳下御風,身形凌空,一下子就拉開了距離。

鬼將軍陰惻惻地玩味一笑:“晚了。”

他沒有追上去,而是把碧蕭放到了嘴邊,吹了三聲。

蕭聲清越,施溪身上每一處被碧蕭重傷的地方,都開始泛疼,緊接著開始冒出黑色的奇異符號。施溪馬上了然,聖者之間的比鬥,對付小說家聖者,要小心不要走進她的幻境裡,而對付兵家聖者,則是要小心不要被他近身。

所以,他剛剛被鬼將軍武器碰到,其實就已經落了下風了,碧蕭留下的傷痕,有的出了血,有的沒有,只剩淤青,如今每一道傷痕貫穿他的手臂、脖子、臉頰,形成了一個寫在他身上的兵家陣法。

鬼將軍說:“狂妄小兒,把【千金】交出來!”

施溪血液在寸寸結冰,這個陣法,正在讓他的肌肉萎靡,動彈不得。

施溪垂眸,趁最後還能動彈之際。

丹田內的靈氣匯聚到劍尖,集浩蕩青色靈力,作一道罡風,摧毀了鬼將軍的進攻。

鬼將軍微微愣住:“道家?”

他對施溪多有不屑,所以在近戰時,並沒有像納蘭詩那般,去研究施溪的功法,發現施溪修了兵家。

他見施溪運用【千金】用的得心應手,機關變幻萬千,木劍時長時短,刃時直時彎,便只當他是修了墨家一門。

可如今,這股浩瀚又強大的罡風之力襲來,鬼將軍反應敏銳,很快就發現,這是五行之氣!而這五行之氣來自施溪丹田,不是從天地借力。那麼他篤定,施溪不是陰陽家弟子,是道家。……可,能夠把他都震到道家靈氣,怎麼說也得四階元嬰期往上。

鬼將軍難以置信:“你破了元嬰期?”

施溪:“你想要千金,也得有這個實力。”

他轉身就走。

鬼將軍臉色猙獰扭曲,揮袍直接追了上去。

道家元嬰期,可以棄身而逃,只要元嬰不滅人就不死。他生怕施溪溜走,什麼都沒想,瞬移追上。

施溪以自身為餌,把他往納蘭詩的蜃境中引,在逃跑的過程中,他越發意識到,術士四階和五階之間的差距。

煉體,不光煉力量,還煉速度。鬼將軍追蹤一個人時,速度根本不是施溪能比的。

要不是他本身就是兵家三階的弟子,加上道家元嬰期還可以借力於風,他根本插翅難逃。

諸子百家的聖者,還真是沒一個簡單角色啊。

他誰都打不過。

納蘭詩說的沒錯,她要是認真,他未必能從她手中討找好處。

不過施溪也沒有很慌,他借鬼將軍的追殺,還順道,練了一回怎麼把兵家和道家術融合一起提升速度。

施溪本就是【小說家】的弟子,輕易就找到了山洞中,納蘭詩佈置的蜃境入口。

滾燙的風,和混亂的香,浮於空中。

鬼將軍見識多廣,為人又謹慎,當然發現端倪。不過他不以為意,現在雲歌城中,儒家聖者只剩翟子瑜一人,翟子瑜諸事纏身,根本無暇顧及皇陵。

聖者以下的術士,他就沒放到眼裡過。

鬼將軍冷笑嘲弄:“跳樑小醜。”

擺袖,直接走入其中。對千金貪婪的渴望,到底是大過了警惕之心。

可進去的一瞬間,熟悉的川羅沙海映入視野。

鬼將軍愣住,轉眼,變了臉色。

幻海沙漠是紅色的,一輪溼漉漉的黑太陽掛在晴空之上。

鬼將軍伸手,碰了下幻境裡扭曲滾燙的時空,就知道這絕對是聖者之力。他知道和他接應的人,是位小說家的聖者,可他從未見過她本人的樣子。

鬼將軍當然不會蠢到,以為,是施溪在逃跑的過程中,誤入他同夥的陷阱。

施溪不是傻子。

他更傾向於,這本來就是他這位同夥,給他設的局。

怎麼?是怕僧多粥少,怕皇陵裡的寶物不夠分,想先除掉他嗎?

鬼將軍古怪一笑,但馬上他就心思電轉算計起來。他可以和這位同夥商量——她把施溪交給他,然後,皇陵裡的神器他一個不要。

神器千金若能落入他手,他也知足了。

鬼將軍打著這個主意,抬步,穿過沙海,往大漠正中央那個像是海市蜃樓的城池走去。他的腳印,一腳深一腳淺,踩過浸血的沙土,彷彿能踩出紅色的水。

他對這裡沒有什麼印象。

川羅沙海太大了,他最後也沒能手刃納蘭拓成功。

不過能血洗這片土壤,叫納蘭拓家破人亡,也算是解了他心頭之恨。

他沒有去深想小說家聖者建此幻境的秘密。畢竟【小說家】的功法就是聞天下事,這也許只是她採風的一景。

樓蘭的城門前,遍地黃土,一片殘舊蒼涼之感。就連遠處傳來的陣陣駝鈴,也只是給此處添了幾分,渾厚悲壯。

他戴上黑色帽子,藏簫於袖,走了進去。

在樓蘭的王宮,鬼將軍看到了他的另一位夥伴。

樓蘭盛產戈壁玉。瑩白色的玉石,建造出華貴無雙的宮殿。

玉階玉柱,光可鑑人。

那位神秘莫測的小說家聖者,就坐在王位上,偏頭支頤看著什麼。烏髮垂落,淡金色的長裙如流沙,青色腰帶猶如綠洲。

鬼將軍開門見山問她:“小少主是拿什麼說服你的,竟然讓你跟著他,一起對付我。”

納蘭詩放下支撐下巴的手,豎起一根手指,放到唇邊:“噓,你聽。”

鬼將軍面露不虞:“聽什麼?”

納蘭詩:“外面有蠍子在爬。”

她的語氣很輕,煞有其事,把鬼將軍都唬住了。

鬼將軍心裡戒,但又不想和她撕破臉,陰著臉:“怎麼,你在你的幻境裡養了蠍子,想拿小少主的肉喂毒蠍。”

納蘭詩看他一眼,莞爾:“它們吃小少主的肉做什麼,它們吃我家人的肉都已經吃飽了。”

鬼將軍僵住,他已經察覺到不對勁了。

納蘭詩說:“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鬼將軍。三十年前,錕鋙大比的時候,你坐在審判席,而我在臺下。”

鬼將軍後退一步:“現在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把施溪交給我,我讓你一人獨享皇陵中物。”

納蘭詩輕輕嗤笑,玩味道:“你都不問我的名字嗎?你要是知道我的名字,你就不會再說出這種話了。”

他心中預警有了不好的預感,眼神像是毒蛇,冷冷質問:“你到底是誰!”

納蘭詩從王座上站起身來,琥珀色的瞳孔望向鬼將軍的豎瞳,她笑說:“老師,我叫納蘭詩啊。”

川羅,納蘭詩。鬼將要是再反應不過來,就白活了那麼多年了。

他臉色煞白,一字一字重複:“納、蘭、詩?”

納蘭詩說:“我等你很久了,老師。”她搖了下腕上的護花鈴,瞬間,幻境裡,外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毒蠍全都爬了進來,像是一片湧動的黑紅色的潮水。

仇人見面,鬼將軍這樣的人,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當然不會感到恐懼或者慌亂。

“納蘭詩,納蘭詩。”他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複她的名字,最後捏緊拳頭,平復心情,露出個怪異的冷笑來。他抬頭,眼中有猙獰血色,啞聲說:“原來當初我沒殺光,竟然還留下你這麼一條漏網之魚。”

納蘭詩淡淡一哂,無所謂鬼將軍毫不悔改的態度。反正她要的不是他的後悔道歉,她只要他死。

她聲音溫柔,娓娓道來。

“我幼年時,被困高樓,靠爬在窗邊看太陽,渡過了三千天漫長無聊的歲月。後面樓蘭城破,我一個人被埋下沙子底下,動彈不得。唯一用來打發時間的事,就變成了數蠍子。”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守著一具鮮血淋漓的白骨骷髏,在空空蕩蕩的黑暗,日日夜夜聆聽,蠍子步足漫過黃沙的聲音。窸窸,沙沙。

猜測它們的大小,描摹它們的形狀,又提心吊膽被它們發現,眼淚流乾,骨骼疼到戰慄。就這麼枯坐睜著眼,數著時間的流逝。

“老師,你也來數數,這片沙漠中,到底有多少蠍子吧。”

鬼將軍再也無法維持鎮定了,他厲聲道:“納蘭詩!你確定要在主上計劃最關鍵的時間點,對我動手嗎?你就不怕他怪罪。”

納蘭詩:“他不會管的。這是我和他合作的條件之一。”

鬼將軍:“納蘭詩,你還真是想復仇想瘋了!”

納蘭詩眼中終於露出極致癲狂的恨來,她在自己的幻境中,本來就是東道主,無可匹敵。

趁鬼將軍對抗毒蠍的功夫,快步上前,衣裙如鬼魅逼近。細長的五指,就這麼直接掐住了鬼將軍的脖子。她指尖用力,把鬼將軍抵在牆上,恨聲質問:“——你到底是怎麼逼我哥哥修兵家邪術的!”

鬼將軍被這瘋女人威逼。反而放聲大笑起來,眼神戲謔,像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

“逼?你以為納蘭拓走火入魔,是我逼得?”

“哈哈哈哈納蘭詩,你未免把你哥哥想的太高尚了點。我說是他主動要利用止戈陣走捷徑的,你信嗎?”

“我在錕鋙不知見了多少隕落的天才,不是誰都有那個魄力,能接受自己泯然眾人的。”

“你自己都是個瘋子,你憑什麼不肯接受你哥哥也是個經不住誘惑的正常人!”

“住口!”

納蘭詩怒斥,她手指用力了青筋爆出,眼睛滴血,是真的想殺了鬼將軍。

鬼將軍唾棄一聲,懶得和她再多糾纏。他反手用碧蕭砍向她的手,踉蹌逃脫,咬牙,恨自己鬼迷心竅,竟然跟著施溪進了小說家的幻境。

鬼將軍不敢在這裡久留,黑袍凌空,就疾步往王宮出口處跑。

但納蘭詩貓抓老鼠般,在出口處,也給他設下天羅地網。鬼將軍扭頭,目眥欲裂,“你到底要幹什麼。”

納蘭詩說:“好沒有道理啊,老師。你為了復仇,血洗樓蘭。為什麼就不肯讓我為了復仇,把一切報應到你身上呢。”

鬼將軍冷笑:“你可不一定能殺了我。”

納蘭詩頷首:“老師,你先幫我數清楚這片沙海,到底有多少隻蠍子吧。”

她又開始搖鈴了。

護花鈴悠悠鳴響。

數不清的毒蠍子,密集地淹沒過鬼將軍肉身。

他們兩人都是聖者,放到六州,無一不是令人聞風色變的狠角色。

納蘭詩在幻境中如魚得水,可鬼將軍也不是坐以待斃之人。

他咬斷一隻蠍子的尾巴,馬上就有了主意,如果不能輕易離開幻境,那就先直接殺死幻境的主人吧。做出這個決定的瞬間。

鬼將軍內力磅礴,鼓動衣袍,震開毒蟲,惡鬼一般朝納蘭詩襲擊過來。

納蘭詩冷笑。“

你真以為自己是我對手嗎?”

她拔下頭上蛇首發簪,霎那間,浩瀚的毀滅性的力量盪開在樓蘭王宮,震得石柱都劇烈顫動。鬼將軍心中大駭,難以置信盯著他。

納蘭詩道:“你說的對,人心易變,我該接受的。”

鬼將軍現在已經心生退意了。他在逃出錕鋙時就已受重傷,實力不復巔峰。

他不是納蘭詩對手,但納蘭詩未必能留住他,畢竟狡兔三窟,他保命的手段有很多。

鬼將軍殊死一搏,想取走納蘭詩手中簪子,但被納蘭詩眼神嘲弄,輕飄飄躲過。

她反手製住鬼將軍的脖子,把他重重甩在地上。

納蘭詩搖了搖護花鈴,下一秒,樓蘭舊都,如海市蜃樓般煙消雲散。

最後她和鬼將軍在一望無際光禿禿的血色沙海中。

納蘭詩低頭,簪子鋒利的尖端,玩弄地戳進鬼將軍的眼睛。

鬼將軍發出一聲尖叫。

納蘭詩又一次重複,說:“你說的對,人心易變,這世上永恆不變的,唯有死亡。”

她腳下的毒蠍開始鬆動沙土,最後挖出了一個埋骨地。下面是皚皚白骨,崎嶇凸出的骨頭,像是橫插天地的劍。鬼將軍恐懼喃喃“不,不……”納蘭詩面無表情,把他推了下去。鬼將軍發出聲嘶力竭的大叫,被骨刺穿身。

可很快,億萬只毒蠍堵住了他的嘴。它們爬入坑中,將他活埋。

納蘭詩轉身,離開蜃境。她回到雲歌皇陵裡,山洞中抬眸,和施溪四目相對。

“他該使用神器殺招了。”納蘭詩淡淡說:“如果這次讓他逃走,那麼之後,我連找到他都很困難。”

集整個錕鋙兵家之力,六州通緝,都讓他逍遙法外那麼久。如今還讓他意識到自己有納蘭詩這麼個仇敵,逃出去,鬼將軍只會更加謹慎多疑,更難尋。

施溪說:“這是你的事。”

他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這種焦慮像是帝陵,給他冥冥中的指引。

施溪最後看了一眼羅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