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九幽(五)

忠孝仁義。

——【忠為立國之本, 孝為立家之本。而天下大道,取於仁義。】

施溪又一次來到了衛國皇陵。

來這裡,殺死“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雲歌新帝。

外面所有人都在往皇宮趕。因為現在帝都被杜聖清等人圍剿,雲歌城的百姓們想逃出生天, 皇陵是最後的希望。

施溪手持木劍, 乘坐機關浮梯, 一路坐到底。

看著暗處明明滅滅的幽藍微光, 心情出乎意料平靜。

浮梯下沉到了最深處。

施溪閉眼又睜開, 手指緊握那根被修復的木簪, 將它作“入城令”, 再一次走進了地宮。

他不想第一時間去找瑞王,可瑞王在他入城的第一瞬間, 就發現了他。

瑞王原本躲在槨室裡瑟瑟發抖的,心驚膽戰, 生怕被羅文遙找到。可在羅文遙死去的一瞬間, 他忽然就愣住了。

愣神的兩三秒,瑞王確信自己已經登基成帝。

因為這一刻, 他突然掌握了真正的“權”。

他這些年處處被術士壓制, 被羅文遙騎在臉上侮辱,毫無尊嚴。

他甚至不敢反抗羅文遙,是因為他知道, 聖者殺死自己就像碾死一隻螞蟻一樣簡單。可現在, 情況不同了。瑞王顫抖地抬起手, 他兩眼發熱發紅看著自己的掌心, 再無法抑制自己的心情, 仰天大笑起來!

羅文遙!羅文遙在哪!

他要去殺了這個大逆不道的瘋狗!

他要報仇!

瑞王激動到喘氣, 神情狂熱, 他迫不及待要出去血洗多年恥辱。

可地宮先來了個不速之客。

瑞王看著施溪身上那聖人學府的白色制服,愣住,眼神怨恨,心裡泛起無名由的火。

聖人學府!又是聖人學府!這群從來不把他放眼中的術士,有沒有想過,有一天也會是他板上魚肉?

瑞王表情扭曲著扭曲著,忽然又神經質地笑起來。

他獲得權力的第一件事,決定先拿施溪開刀。

衛帝是可以動用皇陵力量的,所有埋葬於此的聖者屍身,都成為他的武器。

瑞王不想和施溪廢話,他無師自通學會了怎麼使用權力。一揮手,馬上墓地裡,從地上長出好幾個溼淋淋的濃稠影子,它們像是皇陵守衛,一擁而上,朝施溪撲過去。

施溪走到甬道上,就覺察不對,沒出三步,果然危險從天而降。

那群影子守衛,低聲嘶吼著,向他進攻。

施溪為取玄天木親自跳過那面湖。

所以他很快就發現了,這些守衛,都是湖水形成的“人”,都是那埋棺之水。

不能被它們近身……

施溪用木劍,將湖影粉碎。它們碎成億萬顆小水珠,匆匆掉落。

【千金】劍氣之強悍,甚至險些劃傷在暗處看戲的瑞王。他自屋簷上跳下,這是瑞王第一次御空,心中不由感嘆,原來飛簷走壁是這等快意之事。

瑞王裝模作樣,沉聲說:“皇陵禁地,豈是你聖人學府的術士有資格入內的。誰派你過來找死!”

施溪:“你都能進來,我為什麼不能。”

瑞王臉上露出一個嘲弄的笑:“你不知我是誰?”他忍辱負重多年,這一刻以權勢身份壓人,有說不清的扭曲得意。

施溪:“我當然知道。”

瑞王嗤笑寒聲:“你知道?你要是知道的話,現在就該跪下!”還把他當那個空有名頭的代理皇帝嗎?

瑞王眼神怨毒:“你們聖人學府在雲歌為非作歹,以下犯上多年,早就該清理了!”

他大手一揮,重重甩袖。

瞬息間,數不清的陵寢侍衛,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瑞王身側,為他驅使。

瑞王萬分痛快得意,迫不及待想看施溪震驚的眼神。

可施溪並沒有如他願,他握劍,有條不紊地將影子逐個擊殺,抬頭,眼神漆黑而冰冷。

瑞王被他的眼睛所懾,心中,浮現一絲熟悉的恐慌,但他又想不明白,這種熟悉在何處。

直到下出世是為了廢帝。

他殺不死的瑞王的。想殺了他,就要先殺了他身後那條神龍。

而那條神龍,何其神秘,何其強大。

它是儒家術法的起源,是衛國皇權至高無上的象徵。

……想殺死這條龍,只能用【天子杵】。

瑞王大概也是發現施溪不能對自己動手。於是他膽子大起來,從地上撿了一把陪葬用的寶劍,毫無章法地跑過去,想砍下施溪的腦袋,以免夜長夢多。

施溪對於瑞王的進攻,只能躲。他有嘗試過,對瑞王下蠱用毒,但無一不被神龍反噬。

“你們也有今天!”

瑞王對於術法的掌握越來越熟練,帝王生殺予奪,他想要施溪死,其實好像只需要一個命令而已。

只需要腦海中想著這件事,那麼整個世界,都會聽令於他。這座地宮都活了過來,為施溪佈下天羅地網的殺機。

施溪心中輕喃:看來我搞錯了順序。

瑞王可以輕視,但是衛帝絕對不可以。

他真是腦子不清醒,才敢在雲歌,單槍匹馬去殺雲歌的天子,尤其還是在皇陵帝寢。

“我真是瘋了吧。”施溪想。

瑞王如今登基成帝。他順序搞反了。

不是,先殺了瑞王,再去請天子杵出世。

而是隻有請天子杵出世,才能殺了他。

施溪很少有判斷失誤的時候,就算判斷出錯,也會很快反應過來。但就這片刻的差池,也足夠他長教訓了。

瑞王跟瘋子一樣拿著劍對他劈砍,而施溪只能節節退後。

影子趁他不備,勒住他的脖子。熟悉的湖水氣息,冰冷湧入鼻尖。

施溪太熟悉這埋棺之水了,他上次差點因此廢了一條腿。

“你想逃?”在發現施溪不是自己對手後,瑞王終於不再害怕了,他甚至向前一步,表情狂熱,獰笑道:“你回雲歌做什麼,想和你娘一起去死嗎!”

“你娘算個什麼正統!有她那樣的人做帝姬,是整個雲歌的恥辱!”

瑞王在衛姜那裡不知道受了多少屈辱虐待。這位以柔弱可憐之態,聞名於世的帝姬,本性就是一條毒蛇。

她盤踞在高唐塔上方,爬出來,偷偷溜進皇宮,陰冷纏住每個人的脖子。等獵物窒息後,再張開血盆大口,滿意地大快朵頤。令儒家深惡痛絕的【靈竅丹】本就起源於她!

那些脆弱伶仃都是假象。

瑞王看著施溪的眼,一瞬間,又想起了衛姜。

恐懼,心慌,畏懼,是衛國臣子對於帝姬的本能反應。

也是他的。

“我殺了你也算是大義滅親了,給我衛家除害。”

施溪後退,踉蹌,將劍插在地上,臉色蒼白乾嘔了好多下。

一次錯誤的決策,給他帶來了千倍百倍的麻煩。

他還是經驗太少了。不過施溪心中倒並沒什麼悔恨的情緒,這是最沒用的東西。

他的血,在皇陵是一種另類通行證。施溪使用丹田靈力,布出一片青色煙霧,遮住瑞王的視線,而後跌跌撞撞往地宮深處跑。

“你往哪跑!”瑞王怒斥。

好在瑞王還沒完全掌握身為衛帝的力量,給了施溪一線生機。

施溪用刀劃開手臂,拿血給自己鋪路。他往前跑,跑到最後,衣袍都被染紅,手臂更是鮮血淋漓,白骨隱現。他又一次來到了那面湖前,深呼口氣,毫不猶豫,縱身跳了下去。

跳入這片深藍淺藍的湖中,寒光乍起,睜眼,又是無數的黑色棺槨,靜謐浮在四面八方。他第一次看著深湖浮棺時,心中是敬畏大於恐懼。而這一次,雲歌馬上消亡,他再看它們,只有無限傷懷。

施溪往湖底遊,他再次來到了【人皇殿】。

上次為偷取【玄天木】,來的匆匆,去的也匆匆,現在他負傷入湖,血跡一點一點一絲一縷,在他腳下蔓延。

施溪傷痕累累。

他往【人皇殿】深處走才發現,原來這間宮殿,有那麼大。

高唐塔是天子宗祠,陳列著數不清的靈牌。而這面湖,是儒聖的墓地,擺放一件又一件黑色巨大的棺材。儒家聖者死後還要被困在這裡,為帝王效命。

惠夫人的雙魚幻境裡,逍遙子說衛國皇陵是天下至陰至邪地。現在施溪心想,還真是。

穿過長長的黑色的甬道,最後,出現在他眼前,是天子上朝的金鑾殿。

這也算是陪葬品嗎?死也要權力為之共眠。

衛國以前的金殿並不是金碧輝煌的,相反,它以黑色、紫色為主,連御座都是通身漆黑的。

帝座莊嚴肅穆,讓人望之生畏。

湖水清冷微藍,施溪一步一步,走入殿中,面君就像是朝聖。

空無一人的王座之下,是九層臺階。

而臺階前有一個圓形的石頭,應該是專門給人跪拜用的。

施溪失血過多,又在湖中游了許久,已經有些體力不支了。他白袍染血,黑髮扎的很高,垂下的尾端有些凌亂。

少年艱難握著劍,在萬籟俱寂的水底,遙望那黑色帝座,臉色微微發白。這裡沒有水草,沒有游魚,連風都沒有,按理來說,它寂靜的只有呼吸聲。

可施溪卻好像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響在上空。

施溪說:“現在,雲歌出了一個暴君,我需要廢帝。”

他說完又沉默,淡淡一哂,覺得很沒意思。他瞞不過這裡的任何一個長眠者。

於是施溪乾脆說實話:“杜聖清想得到天子杵,可我不想他如願。”

“不過,我也確實想殺了瑞王。”

施溪聲音很輕。“從我踏入雲歌開始……我見到的每一場殺戮都因他而起。”

“歸春居,不仁,以人為丹。”

“高唐塔,不忠,謀害帝姬。”

“今日,皇宮臨華殿,更是為君不義,害了羅家滿門忠良。”

“如果廢帝的前提,是天子不仁不義不忠不孝,那麼瑞王已經滿足條件了。”

“讓這樣一個殘暴自負的人成為衛國帝王,是衛國百姓劫難,也是天下的劫難。”

“他有真龍護體,無人能傷他,阻止他。所以,我請求天子杵出世。”

施溪聲音輕而篤定,平靜響在空空蕩蕩的聖殿。

“讓我,斬神龍,廢天子。”

許久之後,他耳邊響起一道縹緲空靈的聲音。

【天子杵出世,代表雲歌帝制的終結。你身為衛家人,真的甘心嗎?】

你真的甘心嗎?

施溪愣住。是不是因為來的人是他,所以帝陵才有這麼一問。

那道聲音說。

【他並不是衛家最後一個人,你如果承認你是衛溪,我們可以助你登帝。不需要天子杵出世,只需要神龍易主。】

“承認我是衛溪?”施溪平靜重複。許久後,他搖頭,輕聲回答:“我從來都不是衛溪,也不可能是衛溪。”

【你想變強,再沒有比成為衛國天子,更快的捷徑了。】

施溪不為所動,說:“只可惜,捷徑通常都是最遠的路。”

他想到翟子瑜跟他說的話。

翟子瑜說,在這個異世,是先有的儒家,後有的帝制。

所以聖人學府有督國之權。

所以【天子杵】成了儒家術士,廢帝的最終武器。

不過帝心難測,哪怕是明君,也難逃權力的異化。衛國曆屆天子,江山代代傳承,怎麼會輕易同意叫衛家的社稷輕易崩卒。

施溪說:“你們不覺得,衛家會走到這一步,是註定的嗎?”

權力使人異化,更別提衛家這樣幾千年的宗室。衛姜就是權力異化的結果,野心與貪婪,從來都是共生的。

“我得到天子杵後,不會叫它認主的。”施溪:“我拿它殺了瑞王后,我就會……”

他就會什麼呢?藏起來嗎?藏哪裡去呢。

天下排行第四的神器,出世,就再沒有回頭路了。它註定會帶來腥風血雨。

【你就會什麼?】

施溪抿唇,握緊拳頭,不說話。

好在,這道聲音安慰他。

【施溪,放心吧,天子杵不是那麼好認主的。】

施溪:“嗯?”

【你可以把它當武器用。但想讓天子杵認主,除非你成為天下之主。】

施溪:“天下,之主?”

【對,不僅是衛國的君王,你得成為六州的主人。】

施溪心中大駭,越發覺得它就是個燙手山芋了。

【我勸不動你。也罷,或許這就是衛家的命數】

【其實,你不需要和我交談的,天子杵是儒家的神器。衛國皇陵所有東西都屬於衛帝,唯有天子杵不是。】

【它是唯一一件,在皇陵,卻不被帝王擁有的東西。】

畢竟它的用處,就是弒君。

【你就跪在那裡,細數新帝的罪行,天子杵會給你答案的】

施溪啞聲:“謝謝。”

他走過去,掀開衣襬,跪到了帝階前的石板上。

他能察覺冥冥上空,無數道安靜哀傷的視線,伴隨一聲又一聲長長遠遠的嘆息。

該怎麼細數瑞王的罪行。

從他下青鸞開始,雲歌就一直風雨飄搖,其實這一切都跟瑞王有關也無關,畢竟幕後的推手自始至終都是杜聖清。

與其說雲歌該有此劫。不如說是【嬰】的預言降世,聖者的貪婪、強者的野心,註定會造就六州亂世。

雲歌的血和淚,不過是亂世的序章。

他該怎麼說服天子杵出世呢。

跟它細數瑞王的罪行,告訴他,這最後的帝王何其不堪嗎?

跟它說被玷汙的忠孝仁義。

跟它說,儒家式微,需要廢帝遷都?

如果是一個儒家術士跪在這裡請求,或許會有用。

天子杵本就是儒家第一神器。但他不是儒家術士,更不能代表儒家。

“衛家凋亡,剩下的最後血脈,登基成帝,為人秉性殘暴,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施溪垂下眼睫:“我請求天子杵出世,不光是為了殺他。”

“如今亂世將至,諸子百家惡聖圍剿我雲歌。弄得屍橫遍野,滿目瘡痍。”

“我求天子杵出世,為了殺神龍,廢新帝。也是為了……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為儒家,尋一個天下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