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在山陽 作品

九幽(八)

杜聖清淡淡道:“施溪, 以你現在的力量,可還沒資格做【天子杵】的主人。”

施溪沒有回答他。

他喘著氣,捂住傷口。

長髮遮住神情, 冷汗和鮮血一起自額角鬢邊流下。使用帝王瞳, 需要極其強大的精神力和術力。

他現在已經是強弩之末, 可他不能退後。

因為站在他面前的敵人是杜聖清。

紫金色的瞳孔,因為痛苦甚至氳出了濃郁的血, 積在他眼中。

他什麼都看不見,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視線一片漆黑。

施溪疼得四肢百骸都在戰慄, 卻強忍著, 從牙縫中顫抖地吐出字。

“滾。”他一聲又一聲說:“滾。”

然後跌跌撞撞站起來,一步一步往後退。

像幼龍被逼到絕境, 只能靠咆哮,嚇退敵人。

現在他擁有了【天子杵】的靈,他的聲音、他的視線, 就有無限威壓。

尋常的聖者,是不敢頂著帝王威, 朝他靠近的。因為每走一步,都如同行於刀山煉獄。

但這是杜聖清。

杜聖清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他輕輕淺淺地吐出一口氣, 笑說:“你不該在羽翼未豐時, 就與我為敵的。”

“因為我和你一樣不怕死。”

“我們都一樣喜歡賭。”

杜聖清說:“那就試試看吧, 看【帝王瞳】, 能不能在我殺了你前, 先殺死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 已經收斂了怒意。杜聖清語氣風輕雲淡,他下定決心做一件事時,心情會變得平靜。他已經是天下頂尖,叫所有人聞風喪膽的六階聖者。可在與自己才二十歲的兒子為敵時,依舊沒有半分輕蔑。

他想殺一個人時,他只會去想怎麼殺、如何殺,他不會去想這個人是強是弱,殺了他要付出什麼代價,於他而言值不值得。

執著到杜聖清這種地步,其實半點看不出瘋魔。扭曲到極致,也是一種純粹。

就像今日,他想殺施溪,就算付出巨大代價,賭上命都無所謂。

一個六階的聖者,用命都想殺他……

施溪直面他,依舊被無盡的窒息所籠罩。

他從袖中拿出【千金】,指腹冰冷蒼白,發顫地摸過它的每一寸稜角。

想從杜聖清手中逃出去,是一定要付出代價的。

在他和天子杵結契,讓它靈身分離時,就已經做了決定。

“跟隨我吧。”他閉上眼,對那跟他靈魂相融的紫龍啞聲說。

下,是杜聖清成神的關鍵,他不敢在這事上冒險。他握住它像握住一柄權杖,可現在被他擁有的天子杵是殘缺的,只有二分之一的力量。

杜聖清怒極反笑,寒聲說:“我的好兒子啊,你給自己選了最難的一條路。”

他重重一鞭,震碎山河,無數灰飛好似化作“白蛾”,遮天蔽日往外面飛去。

他給所有手下,下了對施溪的追殺令。連他自己都打算,親身追出去的。

這時,不速之客的到來,攔住了他。

姬玦用劍斬開所有瘴氣,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幕。

通向青雲的白骨長路上,施溪渾身是血,被逼到絕路,少年在骨梯上,踉蹌地跪下來。

他雙目好似失明,可紫金瞳依舊洶湧燃燒,血和淚一起從熾熱的瞳孔中流出。最後破釜沉舟,找到機會,逃出生天。

姬玦仰起頭,與心疼一起泛起的,還有遙遠又熟悉的殺意。他以前不敢把施溪帶入局,就是因為知道這種無力。

施溪面對杜聖清的絕望,和他小時候在嬰寧峰面對東君時,一模一樣。

姬玦握著熒惑尺走上前去,都不需要他出聲,他的到來,已經叫杜聖清警惕,徹底愣住,杜聖清偏過頭來。

“姬、玦?”

山崩地裂,地宮成為一片廢墟。

陰陽家掌天地氣,姬玦身旁,一藍一紅兩道流光交匯。

藍色的是沉棺之水,紅的是【心絃】釋放出的那場大火。

杜聖清站在高處,連追殺施溪都顧不上了。他表情看不出喜怒,緊皺眉心,寒聲質問。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姬玦意味不明回答:“我麼……來取神器。”

他沒再廢話,紅藍兩道流光迴旋交錯,最後匯成一股毀天滅地的力量,直取掉落在地上、被骨鞭纏身的【天子杵】。

杜聖清死死盯著這一幕,隨後有些瘋狂地笑了,彎唇,森寒說:“你想在我這裡,當那個得利的漁翁,會不會太狂妄了點。”

熒惑尺在他手中旋轉,扭曲時空。一瞬間,天地五行都變得紊亂暴躁。

那縷風擦過杜聖清臉頰時,他愣了下,說:“你要破陰陽六階了?”

姬玦不答。

杜聖清:“看來他們猜的沒錯,最先成神的人果然是年輕一輩,一個你,一個施溪,還真是少年天才。”

他說:“你想得到完整的天子杵,可不僅要對付我。你還得先殺了施溪,因為現在天子杵的靈在他身上。”

姬玦:“我和他來日方長。先對付你。”

和馬上要破六階的陰陽家家主爭奪神器,饒是杜聖清,也不敢分心。他臉一沉,取回骨鞭,轉而去對付姬玦。

姬玦觀星數載,熒惑尺在他手中,散發出紅色的邪光來,好像就是他出生時的星相一般。

熒熒火光,離離亂惑。姬玦走入風中,長髮翻飛,光影落在他眼角,隱有妖異之相。他這六年,不是在閉關,就是在殺人。和東君周旋那麼久,對上杜聖清未必有勝算,可也不落下風。

杜聖清微笑:“我要是你能被你搶走天子杵,算是白活了兩百年。”

姬玦:“是嗎?”

施溪堪堪逃離杜聖清的追殺,沿著骨梯,爬出地宮,重見天日,就再也忍不住,張嘴吐出一口血來。他眼中的紫金色消散,只剩一雙赤紅的眼,佈滿血絲。

在翟子瑜的帶領下,骨梯現世的一刻,聖人學府的弟子就率領雲歌城百姓一起走了。

那些諸子百家的邪修,大部分都還在城外。

於是偌大的一個雲歌,這一刻成了空城。

他停下的位置,正是皇陵山頭。

烈火與洪水過後,遍地都是泥沼焦土。

天際有一道朝霞升起,長天泛起魚肚白。

施溪聞著草木腐爛的味道,臉色蒼白得像是紙一樣。他想逼著自己起身,可是他流血過多,都已經意識模糊了。只能暫停下來,先用醫家術法給自己治癒傷口。

在他療愈傷口的時候,耳邊突然傳來熟悉的鈴聲。

叮鈴,叮鈴。是她腕上纏枝的護花鈴。

納蘭詩不知從何處出現在這裡,坐在他身邊,跟他一起看,山河殘破後的第一場的日出。她的眼睛是琥珀色,像個倒映世間萬物的萬花筒。殺了鬼將軍,了卻仇恨後,納蘭詩再也沒了當初歇斯底里的瘋魔。

“這裡馬上就要成為九幽了。”

施溪也念出了它的新名字,乾澀沙啞:“……九幽。”

納蘭詩:“我沒想過你能從杜聖清手中活下來。也許,你真的能殺了他。”

施溪抬頭:“你不是杜聖清的手下嗎?”

納蘭詩微笑:“我嗎,以後就不是了。”

她拔下長髮中的蛇首發簪,把它遞給施溪:“我之前就答應過你的。你幫我殺了【鬼將軍】,我贈你一樣神器。”

施溪沒有接,低聲說:“納蘭詩,你到底想做什麼?”

納蘭詩:“杜聖清對你下達了追殺令,可我不想你死。”

她偏頭看他,輕聲說:“施溪,我其實還挺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到什麼地步的。”他和哥哥完全不像,可她又常常覺得熟悉。

“或許,你會告訴我,另一個,不需要用血作結的傳奇的答案。”

納蘭詩長髮靜落,語氣清淡。

“現在九幽現世,天下惡人,團結一致,定都於此。你們正道的稷下學宮是不得不辦了。”

“趙國地處中州,他們把商議稷下之事的會議,選址確定在鵲都。”

“你逃去鵲都吧。那裡馬上諸子百家齊聚,九幽之人是絕不會輕易去那裡追殺你的。”

納蘭詩:“簪首的那顆珠子,是由樓蘭億萬沙壤凝聚而成的。二十五年前,川羅一望無盡的血海,反倒滋養出了一件從未出世的神器。”

“【扶桑】受損,現在神農院四處尋找土類神器。你拿它去趙國,他們會把你奉為座上賓的。”

“還有施溪,”納蘭詩本來不想說,可她看向這個少年蒼白的臉,還是忍不住:“追隨杜聖清的人,諸子百家每一門的術士都有,可唯獨沒有陰陽家。”

“自【湘水君】過後,陰陽家再也沒有出現過被嬰寧峰所通緝的惡人。是陰陽家真的沒惡人了嗎。不如說,是他們上到主家,下到分家,早就善惡難分了……”

“你真的接觸外面的世界,接觸九流十家,就會明白姬玦背後的勢力多危險。嬰寧峰有東君,有嬰的存在,只會比雲歌城的水還要深。”

“施溪,不要再去冒險了。”她言盡於此。

施溪什麼都沒說,他接過那枚簪子,收拾好傷口後,久久低頭,只啞聲說了一句:“謝謝。”

他沒有再看雲歌一眼,沿著這條白骨路,往城外走去。

眼睛被紫火灼燒,當時聽覺、嗅覺、視覺臨近空白,可他依然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

杜聖清這樣一件事做到極致的瘋子,怎麼會不追出來呢。

只是有人幫忙攔住了他而已……

人生的每一次分別,竟然都因為無力和弱小。

千金樓面對東君時如此,雲歌城面對杜聖清亦然。

機關城六年裡,日夜不停地修煉,心心念念,想著有朝一日殺上嬰寧峰,去問一句為什麼。

為什麼當初不跟我走。

但現在,他連“為什麼”都問不出口。

還好你沒有跟我走……

你若是沒有成為姬玦,你還是那個徐平樂,你今日就要被我拖累下地獄吧。

一陣風吹過,他突然覺得臉上冰冷。施溪有些錯愕地抬起手來,摸到了一手的水。

他哭了嗎?

“哭什麼呢。”施溪低聲說。

他沒想過回去,拖累姬玦,但也沒想過,不告而別。

他會在城外等他,等他們的最後一面。

謠娘說得對,別回去耽誤人家成聖了。

杜聖清也說得對。

——成神的道路,就沒有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