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魚 作品

第 96 章 芥子,你看啊,我...

 他慢慢噓著氣,如同上了年紀的老頭,一點點蹭挪著爬起來:他是沒跳崖跳樹的勇氣,就走山道過去吧。

 ***

 肖芥子跌跌撞撞衝到澗水邊,猝然收步。

 三個人,像是被雜亂擺放在澗水中的,何歡和廖飛的身上有繩相連,靠得很近,姜紅燭反躺得遠。

 澗水已經摻血,上游下來還是清冽的白,流經幾人之後就成了淡淡的紅。

 這幾個人,其實都還有氣,或者說,含著最後一口氣,何歡的手腳在抽動,廖飛的手反覆而又徒勞地扒著澗水中的石頭,似乎還想爬起來。

 只有姜紅燭,雖然胸口有起伏,卻躺著不動,面上帶著笑,彷彿身下不是冰冷的澗水,而是溫軟愜意的床褥。

 姜紅燭這麼平靜,讓肖芥子有點害怕。

 她慢慢淌進水中,蹲跪著伏下身子,輕輕握住姜紅燭的手,叫了聲:“紅姑?”

 姜紅燭出神地看著對面落到樹梢邊的夕陽,今天的夕陽很淡,一看就沒溫度,涼涼的,但很美,小心地挨著樹梢,讓她想起小時候、拿肥皂水吹出的泡泡。

 聽到肖芥子的聲音,她目光慢慢收回。

 肖芥子怕她費力,趕緊附耳過去。

 姜紅燭聲音很輕,說得很含糊,前後有時不搭,又時有重複,但肖芥子都大致聽明白了。

 說完了,姜紅燭輕輕嘆了口氣,又看樹梢的夕陽。

 夕陽已經下去了,只留窄窄的一條邊,浮在樹梢背後。

 崖頂傳來人聲,還伴有嗡嗡的無人機聲,應該是陸續有人趕過來了吧。

 肖芥子沒心思去理會。

 她聽到姜紅燭喃喃:“我這輩子,孽也造過,罪也受過,到現在,也不知道能不能贖罪。芥子啊,聽說要是因果不清,下輩子還會繼續糾纏,我可不想再跟他們糾纏了。”

 肖芥子不說話,眼角餘光瞥見近旁的何歡和廖飛,他們已經不動了。

 因緣既會,有因而得清楚的。

 她忍住眼淚,說了句:“結清了,紅姑,都結清了。”

 姜紅燭笑起:“真好啊,這輩子到頭了,終於要死了,下輩子……下輩子,真讓我有個阿蘭,阿蘭像你就好了,我一定不罵她。”

 肖芥子聽不明白,但她一直點頭,淚水順著面頰流下來,說:“好,好。”

 夕陽沒下去了,暮色混著晦暗的山氣,四面圍裹過來。

 姜紅燭忽然激動,她死死盯住前方的一處,獨眼裡迸射出異樣的光彩:“芥子,你看啊,我那個時候,多漂亮啊。”

 肖芥子轉頭去看。

 她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在暮色裡,在山道上,年輕而又洋氣的、笑意盈盈的姜紅燭,越走越遠了。

 她回過頭,說了句:“紅姑……”

 沒再往下說,姜紅燭已經嚥氣了。

 ……

 崖頂的人聲越來越雜,有燈光往下掠掃,澗水還在嘩嘩地流,肖芥子生平頭一次覺得,流水聲真是太吵了。

 她站起身,茫然地往外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走了沒兩步,看到有人過來,高高大大的,很熟悉的身形。

 肖芥子抹了把眼淚,仔細去看。

 是陳琮。

 他的表情,大概是想問她“怎麼樣了”,但看她的神色,也知道不用問了,他垂下眼,點了點頭,頓了頓,大步過來,近前時,兩手微微張開。

 肖芥子上前一步,摟住陳琮。

 陳琮抱住她,輕聲說了句:“芥子,你要是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一點。”

 肖芥子搖了搖頭,真奇怪,現在反而不想哭了,眼底是乾涸的,心也空落落的,好像“情緒”這種東西,在這一刻消失了。

 無人機嗡嗡嗡飛了下來,繞著澗水裡的幾人盤旋了一圈,又飛了上去。

 陳琮直覺,這無人機是在拍照片。

 他的視線順著無人機一路而上,看見了站在崖口的顏如玉。

 ***

 顏如玉從無人機裡導出了兩張照片。

 一張姜紅燭,一張廖飛。

 他點開聯繫人,把兩張照片都發了出去,收件人“顏叔”。

 頓了頓,手機嗡響,那頭給回覆了。

 ——幹得不錯,還有個徐定洋吧,別把她給漏了。

 顏如玉編輯回覆,輸入“好的”兩個字,想想又刪了,猶豫片刻,發了一條:“幹爺怎麼樣了?”

 發完了,看崖上崖下,天黑得真快,剛剛還有點亮呢。當地人把這兒叫“鷹嘴”,之前不覺得,現在,反而來感覺了,覺得自己像立於鷹頭,兩邊黑黝黝的石壁是行將扇起的巨大翅膀。

 手機嗡響,第二條回覆來了。

 ——還好,過幾天,應該就要長新頭了。

 【中卷完】

 作者有話要說

 何歡不上這當。

 他冷笑一聲,避開姜紅燭的目光:“你少來哄我了,你身邊那個女的,根本就不是阿蘭!”

 廖飛覺得好笑,這倆加起來一百幾十歲了,痴肥醜陋的,闔著還有前緣糾葛呢。

 她唯恐夜長夢多,手起刀落。

 哪知姜紅燭突然抬手、死死抓住了刀身,她常年爬行,手心繭厚,這一抓,居然沒立刻出血。

 她拼命抵住刀尖下壓的力道,嘶聲笑著喘息:“她當然不是阿蘭,我怎麼捨得阿蘭跟我東奔西跑,我早把她送人了。你真不想去見她一面嗎?哪怕遠遠瞧上一眼呢……”

 說話間,氣力漸漸不支,她咬牙看刀尖寸寸摁下,臉色漲得發紫:“我以我爸發誓,我如果撒謊,他在地下,千鬼踩萬鬼踏……”

 何歡渾身一激,血湧上腦。

 他猛衝過來,一把推開廖飛,吼了聲:“等一下,我問她幾句話。”

 以他對姜紅燭的瞭解,這輩子,她可能詛咒任何人,哪怕詛咒她自己,都絕不可能咒她爸。

 他聲音發顫,哆嗦著問她:“阿蘭你送去哪了?”

 姜紅燭怪異地笑著,嘴唇翕動間,輕聲說了句什麼。

 何歡追問:“你說什麼?”

 他看清姜紅燭手中並無利器,心下放寬,稍稍伏下了身子。

 近旁,廖飛掙扎著想爬起來,她本來體力也不佔優勢,凡事只拼快準狠,纏鬥到如今,也是沒力氣了。

 她抬起頭,隱約看到,林子深處隱約有人影,正飛快地往這頭奔來。

 來人了,又來人了,在殺姜紅燭和逃跑之間,她只能取其一了。

 她大聲嗆咳著,抹了把臉上的血,欲起時腳下一滑,又跪撲在地。

 姜紅燭緩了幾秒,恢復了些許氣力,廖飛在邊上掙扎,她渾不在意,但她看見了廖飛身上的繩。

 兩枚鉤頭,一枚鎖肩,一枚插腰,那根長繩,由始至終掛在廖飛身上,

而今她撲倒,長繩也蜷在地上,像一條伺機而動的蛇。

 蛇好,她最喜歡蛇了,她在石裡的懷胎就是蛇。

 姜紅燭盯著何歡的眼睛,咯咯笑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慢慢伸出去,食指勾住了繩身。

 她說:“哪有阿蘭啊,這世上哪有阿蘭啊。你也不想想,你這樣的劣種、孬種,怎麼可能留後呢。”

 沒有阿蘭,由始至終,阿蘭就沒存在過。這只是一個幻想,是她在暗無天日的魘神廟裡,幻想出來的親人、支撐,以及陪伴。

 幻想的時間長了,連她自己都當了真。

 沒有阿蘭,這世上從來就沒有阿蘭。

 何歡怔了幾秒,氣急敗壞,他伸手出去,狠狠揪起姜紅燭的領口,把她整個人都提了起什麼?”

 姜紅燭臉上的笑意更盛,手上的繩頭不易察覺地繞過何歡腳踝:“我說……你也配!”

 下一秒,她猛然抬頭,一口咬在了何歡面頰上。

 何歡痛呼一聲,他惱羞成怒,雙手狠掐住姜紅燭的脖子,迫得她鬆了口,將她狠狠推搡開。

 姜紅燭大笑,藉著這一甩之勢,居然直滾下崖。

 何歡沒想到她居然是要尋死的架勢,正驚愕間,只覺左腳腳踝一緊一拖,身子重心不穩,一條腿直直向著崖邊叉了過去,他嚇得魂亡膽落,雙手死死抓摳地面,堪堪於崖邊停住,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就聽廖飛一聲痛呼,摔砸在他背上。

 廖飛身上扎的是鉤頭不是刀,刀子一扯之下或許會拽出,但鉤頭只會把人扯翻,她還沒來得及起身就被拽得後仰砸倒,好死不死,正撞在何歡身上。

 這一撞,成功將何歡送了下去,何歡身子臨空,頃刻間魂飛魄蕩,拼死抓拽住廖飛的身子,惶恐大叫:“拉我一把!快拉我一把!”

 其實他不拽廖飛,廖飛也掙脫不了,一條長繩,鉤頭在她身上,繩身繞過何歡的腳踝、攥在姜紅燭手裡,三個人實打實一根繩上的螞蚱,生死一線。

 廖飛還沒回過神來,視線倒翻,身子疾滑,也向著崖下滑了過去。

 她生平頭一遭,嚇得臉都白了,使出渾身的力氣將刀子扎進土裡,刀身急速豁開地面劃卡硬石,到崖邊時,也是萬幸,被崖石卡了一下,下墜之勢再次險停。

 廖飛肩膀傷處已經被鉤頭扎得麻木了,她承受不住下頭的重量,嘶啞著嗓子,發出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救命……”

 陡然間,她的目光和崖上另一個人的目光相觸。

 那是李寶奇,倚靠在崖邊的一塊石頭上,說不清死沒死,直勾勾地瞪著她,臉上帶著詭異的笑。

 那眼神,看得她四肢百骸都結了冰。

 三個人,一條繩,顫顫拖吊崖邊:廖飛藉著刀子死扒崖口,何歡抱著廖飛的腰六神無主,只有姜紅燭,手裡拽著繩,在最底下蕩晃,笑聲不絕,像一個輕飄飄卻滿帶惡意的秤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