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門小書童 作品

第238章 我為劉徹賣過命,我為黔首出過力,該進步了吧?

待豁牙曾離開正堂後,萬永社的院門終於重新打開了,在院外等了許久的子弟們,吆五喝六地湧進院中,各自做事。

他們自然猜到在這兩個多時辰裡,堂中幾個頭目是在商議干係極大的社務,雖心中好奇,卻很守規矩,並沒有打聽。

轉瞬間,整個萬永社恢復了熱鬧,與平日並沒有異樣。

樊千秋靜靜地站在正堂門口片刻,待雨小了一些之後,他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冒著風雨縱馬趕到了長安縣寺中。

此時,長安縣寺經過幾個時辰的熱議之後,終於是緩過了一口氣。亭卒縱馬而出,帶著寫好的布露,將要張貼各處。

今日晨間,樊千秋離開得極高,當時雨又大,早到的屬官們也都躲在各自閣室內,所以見到樊千秋的人其實並不多。

此刻不同,因為大雨小了很多,屬官冒雨在院中穿行,碰到樊千秋的人自然多了。

樊千秋走進縣寺院門後,陸續碰到了縣丞江慎、主簿許由、廷掾張松等人,不管是誰,都會主動先向樊千秋行揖禮。

他們品秩不高,但都是宦海里的老手了,已通過今日那四道詔書猜到了許多的事,自然立刻對樊千秋心生許多敬佩。

當然,在這份敬佩當中,更有幾分討好諂媚。他們明白,樊千秋立下大功,恐怕不日就會得到拔擢,定比他們位高。

樊千秋此刻是他們的下屬,看到下屬越過自己得到拔擢,他們心中最開始都有醋意,可是這份醋意很快就成了暗喜。

從昨日廷議結束之後開始,他們多多少少聽到了些謠傳,雖然都語焉不詳,卻又指向了一點:樊千秋深得皇帝信任!

皇帝的信任,是遨遊宦海最有助力的一股風。

簡在帝心的樊千秋恐怕會一舉跳出長安縣寺,在更高處有一席之地。

到那個時候,樊千秋便會成為他們的一條人脈,當然就要提前交好。

這便是人與人相交、官與官相交的本質,不僅得學會見風使舵,更得學會能屈能伸。

當然,樊千秋並未因為這些上官的奉承飄飄然,不管是何人來行禮,他都如同平時一樣回禮。

因為眾上官的這份“殷勤”,樊千秋穿過院子所花的時間竟然比平日長了很多。

當樊千秋走進縣寺正堂之時,並未像往常一樣見到長安令義縱,見到的反而是功曹掾蔣平安。

“樊遊徼,你今日不是告歸了嗎?”坐在堂中一張方案後的蔣平安放下了手中的毛筆詢問道。

“下官已提前將私事忙完了,又想到了一件要緊的公事,想要上報給義使君。”樊千秋說道。

“今日來了四道天子詔書,都要寫成布露貼到各鄉里去宣教黔首,使君怕有紕漏,親自巡查去了。”蔣平安平靜道。

“義使君勤勉用事,下官比追不及。”樊千秋及自然地討好說道。

“呵呵,義使君勤勉用事,樊遊徼亦可以稱得上盡責。”蔣平安捋須笑著說道,並沒有像縣丞和主簿那樣起身討好。

“蔣使君謬讚了。”樊千秋入寺為官之時,正是蔣平安對他耳提面命,告訴他這官場規則的,所以對對方有些敬意。

“不錯,你抓住犯官田恬,立下一件大功,還能如此謙虛,前途無量。”蔣平安點了點頭,似乎對樊千秋也很滿意。

“本官誤打誤撞,只是運氣好而已。”樊千秋再行禮謝道。

“罷了,義使君恐怕還要一個時辰才回來,他臨走時讓本官留守正堂,有公事,可坐下與我說。”蔣平安伸手請道。

“諾。”樊千秋本就有一件要緊的事詢問蔣平安,此刻也就不推辭了,大大方方地坐在了蔣平安的對面。

“敢問樊遊徼,你今日何事要上報?”蔣平安挪開了案上攤開的竹簡,又取來了一塊新的木牘,提筆蘸墨準備記錄。

“兩日之後,也就是四月十五,犯官田恬會在東市門口行刑,想請義使君讓下官去監刑和收屍。”樊千秋直接說道。

“嗯?你想去監刑收屍?”蔣平安先放下了蘸飽了墨的毛筆,不解地看著樊千秋。

“正是。”樊千秋道。

“田恬可不是普通人,你若想借機從他身上撈些油水,恐怕想錯了。”蔣平安道。

“田恬是下官扳倒的,下官自然知道他不是普通黔首,也沒想過從他身後撈油水。”樊千秋答道。

“既然你還記得此事,當知道田蚡如今是恨你入骨,你又何必再沾染此事呢?”蔣平安不解問道。

“嗯……”樊千秋佯裝思索了片刻,接著再說道,“下官做事情,只想有始有終,不願虎頭蛇尾。”

“糜不有初,鮮不有終,”蔣平安笑著搖頭說道,“若天下官吏都像你一樣有始有終,黔首有福。”

“使君謬讚,我不敢當。”樊千秋拱手推辭笑道。

“在本官看來,樊遊徼是不想讓旁人將功勞搶去吧?”蔣平安的笑容更濃了幾分。

“只是監斬和收屍而已,哪裡會有什麼立功的機會?”樊千秋佯裝不解地應付道。

“犯官田恬是被樊遊徼送上絕路的,再由你監斬和收屍,這功勞便會徹底坐實。”蔣平安搖頭道。

“不瞞蔣使君,下官心中確有此意。”樊千秋也不遮掩,假裝尷尬,就順著蔣平安的話答了下來。

“你立功心切,倒是可以理解,但莫要忘了,轉交屍首的時候,你會見到田蚡,他只會更恨你。”蔣平安提醒道。

“田恬因下官而死,田蚡更因下官丟官,哪怕下官不去,他恐怕亦會恨我入骨。”樊千秋不在意地笑著說道。

“能讓這恨少幾分,那也算是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你已立功,何必把事情做絕?”蔣平安皺著眉不解地問道。

“蔣使君啊,我除了這遊徼之外,亦是私社子弟,私社子弟,做事情就得做絕。”樊千秋故意意有所指說道。

“你……是想立威?讓長安的私社子弟都知道你的威名?”蔣平安有些難以置信,人都死了,竟然還要利用?

“蔣使君猜得極對,這也是下官的想法。”樊千秋不認為自己說話,他要做的事,自然算在長安人面前立威。

“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蔣平安忽然突兀地轉移了話題。

樊千秋立刻就看出了蔣平安的此言的一番深意,也不等對方再解釋,便自然而然地把話接了下去。

“此言出自於論語,說的是孟之反在戰敗時擔任殿軍,掩護大軍撤退後卻不邀功,反而說是馬行得不快……”

“聖人是在用此言告誡我等,為人做事當謙遜,不當貪圖全功,蔣使君,下吏沒說錯吧?”樊千秋笑問道。

“嗯?我未曾想到,樊遊徼竟然對這《論語》如此熟悉,竟能信手拈來?”蔣平安略顯驚訝地問道。

“略懂而已。”樊千秋謙虛道。

“既然你停過此言,為何還要把此事做絕?”蔣平安問道。

“孟之反乃魯國的大夫和大將,地位崇高;下吏只是二百石遊徼和私社社令,位卑權輕……”

“莫說立功的機會寥寥無幾,就是讓旁人聽說姓名的機會也不多,遇到了自然便要攥住,不能守中庸之道。”

樊千秋的坦蕩讓蔣平安這熟讀儒經之人多了幾分驚詫,眼前的這個小吏當真與眾不同:既是君子,也像小人。

“罷了,你說得倒是有幾分歪理,我先將此事記下來,亦會替你與義使君關說的。”蔣平安說完便開始動筆。

“謝過蔣使君!”樊千秋作感激之色謝道。

接著,蔣平安就把此事記下來了,停筆之後他看到樊千秋並未起身離開,於是問道:“樊遊徼還有別的事?”

“正是,下官還有一事想要請教蔣使君。”樊千秋道。

“何事?但說無妨。”蔣平安點點頭道。

“敢問蔣使君,今年課考縣寺屬官之事,是不是仍然定在八月?”樊千秋問道。

“八月先課考各級官吏,九月郡國上計,這是幾十年的定製,只要天下無異動,自然不會變。”蔣平安說道。

“下官想問一問,若下官在今年課考中能獲得最等,可以擢為何職呢?”樊千秋問道。

“嗯?你怎麼知道自己可能最等?”蔣平安笑問道,饒有趣味地問道。

大漢的課考確實都安排在八月,而且一年一小課,三年一大課。

皇帝課三公,三公課九卿及郡國,郡國課縣鄉,長官課屬吏。層層遞進而且環環相扣。

對不同品秩的官員,課考的內容也不同。不僅要課考官員的德行,更要課考官員才幹。

三公地位極高,課考內容最模糊,往往是走一個過場,以天下大勢作為其課考的標準。

九卿列卿的課考內容是各自管轄的政事,郡國守相和縣令縣官的課考內容是郡縣整體情況,屬官的課考內容是相關的業務。

官員們的課考內容不同,但是最後都會轉換為“勞”和“功”,然後再在同等品秩的官員中橫向對比,然後評出不同等級。

所謂的勞就是出勤日期,出勤一日算一勞日;功則是在業務範圍內立功,分為不同的等級,每次立功,都可以折算成勞日。

記錄勞日的籍簿被稱為日跡簿,其中記載著官吏的點卯散衙和告歸休沐的情況,一日不漏,非常清晰。

記錄立功的籍簿則被統稱為計功簿,不同官吏有不同的計功簿,如捕賊簿、興廄簿、勸桑簿和勸田簿。

因為勞和功又與閥和閱的意思相同,所以這套以功勞為核心的考評制度,又被稱為“閥閱”。

課考之時,會把日跡簿中的勞日和計功簿折算的勞日相加,評為九等,其中最為第一等,殿為最末等。

被評為最等的官員一般可得到拔擢,被評為殿等的官員則會被降職免官,甚至還可能被捕拿下到獄中。

樊千秋從入寺成為遊徼的那日開始,不僅四處折騰想直接獲得皇帝青睞,也任勞任怨地做好本職工作。

所以,他對自己日跡簿和計功簿上累積的功勞記得是清清楚楚。

蔣平安的問題一出口,樊千秋沒有片刻遲疑,立刻給出了回答。

“蔣使君,雖然我去年十二月才任遊徼,到八月份勞日恐怕不足三百日,但我立的功勞不少吧?”樊千秋道。

“樊遊徼自然何出此言?”蔣平安明知故問,笑著打啞謎問道。

“且不說平日捉的那落單蟊賊就有六十七人,平定槐裡娼院子弟動亂是大功,再加上捉拿犯官田恬之功……”

“零零總總加起來,大大小小的立功合起來,至少能折算成三四百日的勞日,兩者全加起來便是六七百日。”

“蔣使君,你擔任功曹掾應該有十幾年了吧,可見過哪個遊徼不到一年積下六七百個勞日嗎?”樊千秋笑道。

“呵呵呵,樊遊徼好記性啊,竟能將自己的功勞記得如此清楚。”蔣平安朗聲笑道,剛才的矜持已看不見了。

“關係這自家的前途,怎可能不清楚呢?”樊千秋亦笑道。

“不錯,單輪功勞的話,樊遊徼不只在五個遊繳中排在頭一位,在縣寺所有二百石屬官中,亦排在頭一位。”

“既然如此,我被評為最等豈不是正道?”樊千秋再問道。

“但是……樊遊徼莫要忘了,課考官吏不只要課考才幹,更要課考德行。”蔣平安微笑著捋須,非常自得。

“德行?下官也有……萬永社日日都要施粥助困,本官的俸祿私費有一多半也都拿出來,賙濟了鄉梓黔首。”

“平日遇到走失的孩童,都會送回家去;遇到老翁老嫗過夾道,也總要盡心攙扶;就差給寡婦送水送糧了。”

樊千秋歷數著自己在鄉里中所做的好人好事,他深知“名聲”的重要,所以很早就開始積累自己的名聲了。

“樊遊徼,你確實日日行善,但是……”蔣平安神秘莫測地笑了笑道,“但是你的殺伐之名卻太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