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春鳶 作品

27.人心難強求

九月的第一天, 紀明遙被太太派出去巡看紀家在京郊的田莊。




從安國公府到城門,坐馬車只要不到兩刻鐘,但從城門到田莊, 還需要至少一個時辰。在城外坐馬車還又顛、又容易沾灰塵泥土,一般情況下, 紀明遙是絕對不願意出這種“遠門”的。




但今天,她非常高興有個無比正當的理由避出來, 避得遠遠的。




溫家過來提親, 她不在家才好!有什麼事都找不上她。




一大清早,天還矇矇亮, 平常還懶在床上的時辰,紀明遙已經出了門。




已近深秋,清晨頗有些冷了。紀明遙只挽了單螺髻,沒戴簪釵, 身上穿著夾衣, 外面又披了一件大毛褂子,手裡抱著手爐,靠在青霜肩頭, 迷迷糊糊地補眠。




她車裡是碧月青霜陪著, 後面還有八輛車, 一輛坐著白鷺和兩個嬤嬤,三輛各坐了四個壯年媳婦婆子,一輛坐的是廚子和幫手, 最後三輛, 裝著她們這幾天住在莊子上要用的行李東西。




車旁還有管家帶著二十來個精壯小廝男僕圍隨護衛。




紀明遙上車就睡著了一半,車隊先向廣宜公主府行。




她和寶慶姐姐提早約好了一起去。




車到公主府偏門,略等了小半刻鐘, 寶慶縣主就一身大紅騎裝拿著馬鞭跑出來,小聲問在車外等著的碧月:“你姑娘在車裡呢?”




碧月忙掀車簾,也低聲笑回:“是,姑娘正睡著呢。”




寶慶便兩步上了車,走到紀明遙面前,先攬過她的肩膀。




青霜早讓出位置,請縣主坐。




寶慶坐下,讓明遙妹妹靠在她肩上。




見明遙妹妹微微睜開了眼睛,她便笑:“大懶丫頭,你快接著睡罷!我和你坐一會。”




紀明遙對“大懶丫頭”這個稱號沒有異議!




她又往寶慶姐姐懷裡縮了縮,很快睡得更香。




擴充了兩三倍的車隊向城外駛去。




……




安國公府,紀明達正坐在銅鏡前梳妝。




今日是溫家來納采的日子,不但她將來的丈夫……溫從陽會來,連舅舅舅母——她未來的公婆——也會親自到場,給足了她尊重體面。可分明是大喜之事,一切都如她所願達成了,她不會再嫁給崔珏,二妹妹讓溫從陽斬斷了心思,她和妹妹們的名聲也沒有損傷……但為什麼……




為什麼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呢。




丫鬟往紀明達髮間戴上最後一根紅寶釵。




銅鏡被打磨得瑩亮,能照清每一根髮絲。紀明達看著鏡子裡的自己:隨了母親的柳眉和杏眼,像父親的筆直鼻樑,嘴唇上規矩點了偏淡紅的胭脂,只見端方,不見妖豔無格。




沒有錯處了。




紀明達起身出門,先去給母親請安。路上正遇見三妹妹,便結伴同行。




從母親院裡搬出來四個多月,一開始她還心慌,但住久了便發現,自己住是比同長輩住稍自在些。比如三妹妹從前敬畏祖母和母親,總不敢久在她房裡,略坐一坐便走,現在卻常在她屋裡一坐半日,同她一起看書、作詩、做針線,她更方便招待妹妹們了。




其餘倒沒什麼。屋子多了幾間,粗使的人多了幾個,都只是微末小事,總歸都按著規矩。隨不隨長輩住,她都勤謹修身,從無懈怠,不似……二妹妹,真像出籠的鳥兒。




“這個時辰,二妹妹該快出城了。”紀明達算了算。




“啊……是,”紀明德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能笑說,“二姐姐卯初就出去了,是該快了。”




兩個姐姐竟真……算是互換了親事,她有時身處姊妹之間都不自在,大姐姐和二姐姐卻從不見異色……真是……




可這等事究竟還是尷尬,不然,太太為什麼特地今天把二姐姐派出去呢。




想到溫表哥,紀明德抿了抿嘴唇,終究仍有不甘。




可太太和老爺都定了的事,只憑她自己怎麼扭轉?況且這四五個月,溫表哥一直在家養傷,再沒來過這裡,她見也見不到……




怕在大姐姐面前露出來,她忙說起別的:“我以為大姐姐今日會戴老太太送的牡丹金簪呢。”




那簪子上鑲翠玉為葉,金絲纏就花瓣紋絡,每片花瓣上皆有一顆明珠點綴,正中一顆極閃亮的紅寶為蕊,真是輝煌無比,大姐姐那日只是略拿在手裡看了看,室內便盈滿寶光。




這是老太太的嫁妝,老太太年輕時戴過,早想給大姐姐的,因放的時日久了些,珍珠沒有從前亮,還特命將原來的珠子都去了,新選了三十六顆明珠鑲嵌。




大姐姐氣度華美,若再以這牡丹金簪裝飾,只怕便是二姐姐在場,也蓋不過大姐姐的儀態萬方。




“那是老太太從前‘納采’戴過的,我怎好與老太太並肩,”紀明達如此對三妹妹解釋,“我和老太太說了,等‘納徵’那日我再戴。”




紀明德忙笑道:“果然是大姐姐,連這都想到了!”




見三妹妹果然信服,紀明達悄悄鬆氣。




其實……這只是她的藉口。




她在祖母身邊長大,對從前的事,比妹妹們稍知道的多些。




祖母出身先鞏昌侯府,是開國功臣鞏昌侯之女,與祖父的親事本是門當戶對。只是祖母才嫁來紀家未及五年,外太公便被牽連進了謀反一案,雖然終得脫身,未傷及性命,卻被除爵、奪官,徐家也從勳貴之家淪為了平民百姓。又不過一二年功夫,外太公便鬱鬱而終了。




那時祖母已有了父親,家裡也並未因徐家敗落便休棄祖母。但自那之後,祖父身邊就多了許多姬妾,太公和太婆也並不管束。祖父成群的姬妾生育了許多庶子庶女,從二叔到四叔,還有大姑姑到五姑姑,都是庶出。自然……祖母是受了不少委屈的。




她雖心疼祖母,但長輩們的往事,她並不好多評判,祖母也忌諱被人提。可她也怕成婚後走祖母的老路……她不想紀家也同徐家一樣,她想家裡平平安安的,長輩們都長命百歲……




所以,祖母在納采之日戴過的簪子,她不敢也在納采之日戴。




懷著對祖母的愧疚,紀明達來到父親母親面前,又一同去給祖母請安。




精心調養了幾個月,徐老夫人氣色好了不少,身上也覺得養回來了些。今日是她最疼愛的嫡親大孫女納采的日子,她早早便起來,穿上一身莊重衣飾,專等給孫女撐門面。




安國公也專為長女定親告了假,未去上朝,等在家中。




兒孫們都到齊了,只差一個二丫頭。




徐老夫人知道是兒媳作怪,但她也樂得在這大好的日子裡少一個礙眼的人,便沒多問。




今日便是一家人同在安慶堂用早飯。




早飯畢,徐老夫人仍如從前一般,獨把紀明達摟在身邊說笑。女兒的好日子,溫夫人也願意多給婆母顏面,不時捧場,還有婆子丫鬟們在旁湊趣,房裡便一派和睦。




紀明達被祖母抱在懷裡,聽著眾人的歡聲笑語,也終於漸漸高興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