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湖水深深

  他搖了幾下櫓,便覺得胳膊疼,裘昆那狗日的下手太狠,個把月了,胳膊動一動還像斷了筋似的疼。

  他把櫓往船上一放,坐下歇著,任小船順水漂著。風不算大,波浪緩緩湧到岸邊,翻起白色泡沫後,又退了回去,在岸邊留下細小的雜物和片片水草。

  他身體隨船輕輕晃動,眼睛看著有些霧氣的村莊,看著鶴立雞群一般矗立在村中間的祠堂,想到了牆上的畫,他眼中恍惚出現湖神張牙舞爪兇惡猙獰的面容,不過面貌變了。他在珠江口,曾經看到高鼻子洋人的炮船,船上的大煙囪冒出滾滾濃煙,劈波斬浪的速度比帆船快多了,有一條帆船就被洋人的炮船撞翻了。洋人看了哈哈大笑,他當時心頭一顫。

  他轉頭看湖,岸邊垂柳枝葉搖曳,樹下有密密的蘆葦,葦叢中不時傳出野鴨的叫聲;湖面一望無際,湖水清澈見底,可見水草和游魚,水面上有一些落花浮藻。湖心有片片白帆,有幾個小島,似大小青螺擱在白玉盤中。一大群白鷺飛了過來,先在船的上方一圈又一圈地繞來繞去,接著又在水面上拍打著翅膀尋找食物,然後向一個小島飛去。太湖現在風平浪靜,隨時會變臉,一旦風暴來臨,波浪湧起,驚濤拍岸,如千萬匹白馬嘴吐白沫沿堤馳騁,有的前仆後繼撞向小山樣的石頭,咆哮的巨浪穿孔滅頂吞噬一切,自己也一次次粉身碎骨,一次次開出無數壯麗的花朵,瞬間又變成清水泡沫,重回湖中,開始它們無畏生命的下一個輪迴。

  蔣百琛早就想到幾十個島上看看了,現在黑心殘暴的裘昆讓他滾出蔣坡,他就想找一個小島,搭兩間草棚安家。他不能向土匪屈服,他不能讓心愛的女人孤苦伶仃一輩子,夫妻相愛,吃黃連也甜。他覺得在島上生活也很好,與游魚為鄰,和白鷺作伴,不用擔驚受怕,不用聽流言蜚語。夫妻倆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男耕女織,自食其力。若荒地多,開墾二十畝地給祠堂,抵換掉的水田,省得他媽的老有閒言碎語。

  坐了一會兒,他起身搖櫓,搖了半個時辰,到了一個瓦桶狀的小島,環島柳樹較多,靜靜地凝視著湖心。島上樹木茂密,但大樹不多,柳樹也少,大多是枝繁葉茂的紫葉梨,還有些灌木,中間有一塊荒草地。

  他用腳橫豎丈量後估算有三畝地,墾荒栽種枇杷或桔子,三年後有收益,一年幾十兩銀子沒有問題,兩個人的溫飽沒有問題,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他有些高興,搖船向一個大些的島駛去,那個島像魚又像蚌。他記得小時候跟父親上過那島,父親給他講過那個島的傳說:蔣家的老祖宗約夥伴上島砍柴,碰到一條大魚,大魚願意帶他們上天,老祖宗沒有答應,怕家人不知他的去向而著急,夥伴自己一個人騎上魚背上天了。

  潮熱的風吹著蔣百琛的黑髮,他仰頭問父親:“那大魚會飛?”

  “會飛,那大魚在水中叫鯤,上岸叫鵬,鯤鵬一飛九千里。”

  “老祖宗要騎上魚背就好了,我們就是天上人了。”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們不上天,不也是在天堂麼?”父親說。

  蔣百琛看著天空中帶著暴風雨的烏雲,想了一會兒,覺得父親說得對又似乎不對,天堂似乎不該這個樣子。

  小島近了,這個島比先前那個要大許多,東面靠湖水處盡是巨石,有浪花衝打出的深溝淺窩;其他三面地勢平坦,有草地有綠樹,樹上有畫眉、杜鵑和長尾鶯,有的在叫,有的東張西望。

  有一條烏篷船泊在水邊,船工用草帽蓋著臉躺在後船板上睡覺,有幾個上島遊玩的年輕女子在說笑。

  蔣百琛把船泊在一棵檀樹下,上島察看,島上沒有房舍,沒有莊稼果木,也是無主荒島。

  他繞著小島走了一圈,發現可栽茶種果的平地有十幾畝,看著這片土地,他心裡高興,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笑容中帶著衣食無憂的憧憬。

  不到半個時辰,天陰得更厲害了,天空昏暗如薄暮一般。蔣百琛抬頭看,怒氣衝衝的烏雲翻滾著,好像馬上要下雨了;湖上的風大了,波濤洶湧。

  船工喊那幾個上島遊玩的年輕女人上船返回,蔣百琛也趕緊上船,搖櫓跟在烏篷船後面向北搖去。

  跟了一段,烏篷船往東北無錫方向去,蔣百琛則掉頭往西北方向去。

  風越刮越猛,浪不停地擊打著木船,發出“啪啪”的聲響,人和船都在顫抖,湖浪一浪接一浪積疊起來,夾著一道道白色泡沫,你追我趕往前奔湧。

  天開始下雨了,碩大的雨點,猛烈地敲打著水面,在水中激起無數水花,湖面像一口沸騰的大鍋,嘩嘩之聲,似乎在哀嘆:“倒黴,倒黴,倒黴!”

  突然背後傳來呼救聲:“救命啊——救命!”

  蔣百琛轉頭看,往無錫去的烏篷船在波浪晃盪中翻了船,船工和幾個年輕女子落水了。

  蔣百琛沒有多想,櫓在水中用力一別,船掉了頭,他用力搖向烏蓬船,船工會游泳,最先游到船邊,兩手扒住船沿,一縱身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