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起 作品

一百五十八 人如遠行客

  沈大寶走了,蔣賢也病了,他吃得不多,還覺得肚子里老是有什麼東西堵著,人體弱無力,但沈大寶入殮時,他還是去了,送這個在自己家辛勞了一輩子的老實人最後一程。

  他看著四個男人把身體僵硬、瘦得變形、雙眼緊閉的沈大寶放入棺材,蓋上黑漆杉木蓋板,兩個八仙用錘子把大鐵釘子叮叮噹噹往蓋板下敲。他想,棺材是一種與世隔絕的東西,沈大寶再也看不見天日,再也看不見家人,別人也再也看不到他了。他覺得釘子的敲擊聲刺耳,他低著頭出來了,他的手放在額頭上,怕人們看到他流淚。

  蘇小辛在王燕進門半年後,生了個兒子,蔣賢按族譜海字給孩子取名叫金海;一年後,王燕生了個女兒,蔣賢給取名叫壽鳳。

  壽鳳兩歲時,蔣賢的病重了,老是咳嗽,吃不下東西,人生的殘餘在飢餓和疼痛中艱難跋涉,他盡力吃一點,有點力氣就出去看看,他覺得壽命和拉麵一樣,拉拉動動,就能延長一些。

  有一天,他沿著大塘往北走,人字形的雁群往南飛,又是一年秋深時。秋風吹拂岸柳的長長枝條,吹拂著金黃的稻穗,一浪推著一浪,一直推向天邊。絲絲秋風,輕輕柔柔的撫摸著他清涼的臉,輕輕柔柔地吹亂他花白的頭髮,輕輕柔柔地撩動著他的憂愁,他的眼睛溼潤了,他與涼爽怡人的秋風是見一次少一次了。

  他想去看看沈大寶的墓,他的墳離河不遠,河中有菱,開著白花紫花,綠色菱盤下結著菱角,菱盤下有瓜藤一樣的根,扎入河底泥中。菱盤附近有一些沒有根的浮萍,隨風飄向河的各個角落。岸邊有楊樹、柳樹、楓樹,還有黃檀、刺槐,有的樹挺拔高大,有的彎曲矮小,田埂上長著叫不出名的野花野草,它們一歲一枯榮。人的壽命與樹比,似乎不長,與花草比,又似乎不短。

  蔣惠在丈夫去世後,曾有一段短暫婚姻。她帶孩子改嫁一個教書先生,不到兩年,那教書先生就得肺病去世了。孩子繼父去世後,母親帶兄弟倆回到裡莊老家,因為她曾改嫁,孩子們吵架時便罵拖油瓶,或是南京大蘿蔔,因為兄弟倆說著一口南京話。

  蔣惠聽說哥哥病重,想到了有神奇功效的馬吉草,便讓小兒子樟年陪著,帶了些乾糧,上茅山去找馬吉草。

  她在茅山奔走了三天,走了五個山頭,終於找到了一棵馬吉草。回到家,他不知馬吉草如何服用,想去找導士郎中陳紹光。到了導士,聽說陳紹光已經去時,現在是他兒子陳濟寧執業。她不好意思找陳濟寧,就帶著馬吉草回家,找裡莊街上的包郎中,問他門馬吉草如何服用。

  包郎中說:“馬吉草單用效果不大,要有幾味中藥配起來,才有效。”

  “哪幾味中藥?”蔣惠問。

  “告訴你也沒用,炮製還有技術。這樣好不好,你把馬吉草放在我這裡,炮製好後,你拿去給病人服用。”

  “要多長時間?”

  “明天上午就好。”

  蔣惠第二天上午去拿了一罐熬製好的湯藥,立即提著前往何家莊,興沖沖地對身體虛弱的哥哥說:“這是用馬吉草熬製的湯藥,喝下去,身體就好了。”

  蔣賢說:“人的陽壽都有一定之數,到了數,吃什麼也沒用。”

  “不會的,如果那樣,診所就都得關門了,快喝吧。”

  “人如遠行客,到了終點,就行了。”

  “藥要涼了,喝了再說。”

  “好吧,我喝了,再在終點呆一會兒。”蔣賢端起一碗湯藥,慢慢喝完,覺得苦味和皇塘郎中開的湯藥差不多。

  一罐湯藥,蔣賢三天喝完,疾病也沒起色,身體也沒好轉。蔣惠懷疑包郎中掉包了,因為包郎中那快要死的妹妹突然病好了,能在家洗衣做飯了,逢人便誇哥哥有妙手回春的本事。

  蔣賢人越來越瘦,越來越沒力氣,下不了地,只能躺在床上。他覺得自己像沒油的油燈,燈心草吸不到油,但還有一點點火苗,還要慢慢等把燈芯燃盡火滅。

  蔣賢臥床期間,親戚朋友、村上人都來看他,給他送來溫暖,送他走完人生的最後一段旅程。

  陳蓉一有功夫,就坐在床邊的方凳上與蔣賢聊天,談天說地為丈夫解悶。這天,她撫摸著丈夫青筋暴突的手背,看著丈夫若有所思的眼睛問:“你想什麼呢?”

  “我想,生前富貴草頭露,身後風流陌上花,這話沒錯。”

  “還想什麼?”

  “朝露貪名利,夕陽憂子孫,人都一樣。”

  “兒孫自有兒孫福,別憂愁。”

  “我還想,人到黃泉路上是害怕,還是平靜?”

  “做了壞事的人才會害怕。”

  蔣賢生病臥床以後,王燕越發繁忙和辛苦,每天都是晨曦剛到窗口,她便起床,簡單梳洗之後,就去公婆屋裡問安,到廚房煎藥幫廚,和張嫂一起忙一家人的吃喝,女兒醒了,再去給孩子穿衣,洗臉,餵奶。樓上樓下,屋裡屋外到處可見她大襟藍布衣服、青褲黑鞋的身影,或淘米洗衣,或掃地割菜,或幫長工切豆餅鍘稻草餵牛,或給公公擦身喂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