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起 作品

一百五十八 人如遠行客

  “好媳婦。”公婆這麼說。

  “勤快和氣的好媳婦。”村上人也這麼說。

  兩個兒媳婦相比較,蘇小辛就讓陳蓉皺眉生氣,她覺得蘇小辛並不像媒婆說的那麼好,她會偷懶,家務事能不幹就不幹,要幹就挑輕巧舒服的活兒幹。天熱時上碼頭去淘米洗菜,一洗半天,撩一點水擦擦臉,吹吹涼爽宜人的河風,順便嚼一根脆甜的生黃瓜。

  天冷時,蘇小辛搶先坐到灶膛前的圓石凳上,屁股下墊一個圓草把,火光照亮臉龐時,溫暖也滾滾而來。

  她不喜歡洗衣服,來娣和金海的衣服上滿是汙漬,髒得發亮,她也不洗。

  一次,陳蓉看到柏年身上的中山裝油跡斑斑,就對蘇小辛說:“柏年的衣服穿得那麼髒,走出去也丟你的人,你得洗洗。”

  “他那個人吃飯和豬一樣,衣服洗過兩天又髒了,洗不洗都一樣,就那樣穿著吧,我不怕丟人。”

  “自己懶,還胡說八道!”陳蓉大聲訓斥她。

  蔣賢病倒後,臥床在後面的樓上,蘇小辛從來不到樓上去,她說自己小腳走樓梯怕摔,樓上房子大,空曠,說話有回聲,她害怕。還說公公的眼睛大,看了晚上會做夢,她也害怕。

  她有事找陳蓉,就站在園子裡,朝樓上喊一聲:“媽-,你下來一下。”

  這讓陳蓉很生氣,有事也不叫她。

  這天晚上,蔣賢心中忽然閃出一道光亮,他感覺自己走到了生命的終點。他用深情的目光看著妻子,使出迴光返照的力氣,用微弱的聲音說,“我要……要……”

  “你要什麼?你冷嗎?”陳蓉握住他冰冷的手,柔聲問。

  “不……不……我要……”他想說我要死了,可說不出來,人便昏了過去。陳蓉大聲叫他,他閉著眼,喉嚨裡呼嚕呼嚕,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雙手亂動,呼吸變得困難,想說什麼還是說不出來。他想抬頭看看,卻感到十分吃力,抬起一點點,便又落在枕頭上,人又昏迷了。

  這次昏迷的時間比上一次長,他似乎頑強地在與死神搏鬥,但氣力越來越小,搏鬥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到三更時分,昏迷以後再沒醒來。他不再怕冷,儘管身體一點點冷下去。他的聽覺沒了,聽不到人們在他身邊嚎啕大哭的聲音。他好像呆在密不透風的黑漆棺材裡,四周一片肅靜,但不覺得呼吸困難,只覺得從未有過的孤獨和寂寞。

  蔣賢去世半年後,陳蓉決定分家,兄弟兩人田地各分一半,好差搭配,柏年六十畝,松年六十畝。房屋是兄前弟後,柏年分得前面五間庭屋,松年分得後面五間樓房,陳蓉和松年一家過。

  蘇小辛很不高興,認為房子分得不公,認為婆婆現在身體還好,能做事,不能只跟松年過,應該兄弟兩家輪流住,也幫自己家做些事情,還能幫助照看孩子。

  她要柏年去找母親說,柏年不敢去,她便自己去找阿婆:“媽,樓房庭屋不好一家一半嘛,至少也得給我們分兩間樓房啊。”

  陳蓉說:“你不是不喜歡樓房嗎?樓房那麼空曠,說話有回聲,你不怕了?再說,你小腳走樓梯真是不方便,你至少有一年多沒上樓了吧?今後你年紀大了,就更不好上樓了,房子就這樣吧,別爭了。”

  蘇小辛想想是自己以往說的話,堵了自己的路,無言以對。就又提起讓陳蓉兩家輪流住的想法,陳蓉明白她的心思,說:“我是年紀一天比一天大的人了,今天都不知道明天的事情,住在你家以後,可能給你家添麻煩,比給你做的事情要多的多,我想來想去,這個麻煩以後還是留給王燕吧,這個事你也別爭了。”

  蘇小辛背後發牢騷:“柏年不是親生的,阿婆就是偏心!”這個偏心的話,她經常說。說到房子的話題時說,看到後面高高的樓房時說,望著自家庭屋被煙燻得發黑的閣板時說。她和柏年說,和孃家人說,還和村上人說。

  有人把話傳給陳蓉,她淡淡一笑說:“不聾不啞,不能當家,讓她說,我就當沒聽見。”

  陳蓉現在不怕蘇小辛,倒是很擔心杏年,一走多少年,信也沒有,不知人在哪裡。聽說革命軍北伐,天天打仗,不會戰死沙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