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起 作品

一百六十八 油幹燈滅

  胡寡婦趕緊說:“家裡來接你,你就回去吧,何家莊離街上不遠,看病也蠻便當的,回家去過年,一家人團聚多好。”

  松年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無可奈何地說:“婊子無情,回家吧。”

  柏年和明孝抬松年回家,街上的人向他投來蔑視和憐憫的目光,就像看一隻被人打傷苟延殘喘的老狗。陰沉沉的天空飄起了小雨,路旁苦楝樹上的落葉,隨著冷雨愁苦地飄零,直到沉沉地摔在地上,與骯髒的垃圾貼在一起,聞著汙泥的臭味,傾吐出身上的苦味。

  松年心情痛苦地回到家,王燕和明孝扶松年上樓,在大床上躺下。明孝走後,松年掙扎著坐起,背靠在床欄上,抓住王燕的手,愧疚地說:“我是自作自受,苦了你了,我對不起你。”

  王燕看著瘦弱不堪說話氣喘吁吁的丈夫,心生憐憫,難過地說:“不說了,你回來就好,你想吃點兒什麼?我給你做。”

  “什麼也不想吃,吃不下。”松年喘了口氣後回答,他用餘光看看妻子,她眼睛裡沒有怨恨,卻綻放出世所罕見的愛和寬容的光芒。

  “我去叫個郎中來給你看看吧。”

  “不用,看不好了,我心裡有數。”

  松年又喘了一會兒氣,接著說,“我大衣的內兜裡有一張當票,當期還有二十天,你想辦法,能贖就贖回來。”

  王燕從大衣口袋摸出當票看了看,是兩張田契的當票,三十畝田當了二百塊,她心中的陰霾消散了一點,於黑暗中看到了一點點亮光,她說:“我以為你都賣了呢,我想辦法去贖。”

  “賣了三十畝,當了三十畝,留點田給壽海過日子。”松年有氣無力地說。

  “你喝點參湯?我去燒。”

  松年沒說什麼,王燕轉身去廚房,松年看著妻子的背影,心裡很是內疚和悔恨,自己冷落她羞辱她,多少年來不管家,呆在胡寡婦家尋歡,把家敗了,王燕沒和他鬧,沒給他臉色看,沒說難聽的話,一直是一個人默默受苦受累,一直是一個人委曲求全忍辱負重。自己太不像話了,對不起祖宗,對不起妻子,簡直是死有餘辜。想到這些,他眼裡立刻盈滿淚水,兩行苦澀的眼淚從蒼白的皮包骨的臉頰上流下來,悔恨的淚水一滴滴滴在新換的白色床單上。

  三天以後,他已說不出話,只能靜靜躺著,虛弱而疲憊的雙眼看著房頂。兒子咚咚咚跑上樓來了,依在桌腿旁看著他,他招招手,兒子站著沒動,他與床上的人不親,有點怕他,有點恨他。

  松年悲哀地嘆口氣,聽人說,精神不滅,自己的生命在祖先身上就體現過,將來,自己的生命還要藉著子孫後代的身體持續活下去?算了吧,自己這辱沒祖先的生命,可別玷汙子孫後代的身體,他揮揮手,兒子轉身咚咚咚下樓去了。

  過了一會兒,他雙眼又透過窗戶看著外面,覺得一切變幻不定,有時是月明星稀萬籟俱寂,有時是狂風肆虐洪水滔天,他跋涉在一片似真似假善惡混淆的回憶沼澤中,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在緩緩下沉,沉入一團骯髒的泥潭中,沉入一片白茫茫的寧靜中,沉入與世隔絕的空白意識中。

  七天以後,松年便去世了,他沒能等到過年一家人團聚的日子,在而立之年走上了黃泉路,離開了二十六歲的妻子,八歲的女兒,還有五歲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