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起 作品

一百八十五 柏年耥螺螄


                 到了月底,丹陽、金壇、鎮江相繼淪陷,日軍控制了鐵路公路交通線,在沿線城鎮修建據點,派兵駐守。

  皇塘也來了十八個日軍,三十個偽軍,一部分住在荊家祠堂,一部分住在祠堂西南角的碉堡裡。

  碉堡有三層樓高,樓頂插一面日本的膏藥旗,有兩個士兵在上面站崗,看到可疑之人,便“砰砰”放槍。

  一個老漢去姑娘家,回來時天色晚了,又不懂日本話,鬼子一叫,嚇得反身就跑,被子彈追上,倒地身亡。

  縣鄉二級先後成立了偽政權,苟鄉長搖身一變,繼續當皇塘鄉長,還兼維持會副會長。商中明繼續當街上的保長,繼續吆五喝六為虎作倀。

  日軍通過苟鄉長商保長,強迫工廠開工,商店開業,學校開課,營造中日親善共建大東亞共榮圈的氣氛。

  這一天傍晚,壽海揹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回家,把書包往桌上一放,興高采烈跑上樓,對正在整理床鋪的王燕說:“娘,今天兩個日本人到學堂來,一個人發兩塊糖。”

  王燕站起身,看到兒子手中的兩塊水果糖,彩色的油紙包著,糖紙兩端擰成魚尾狀,她生氣地說:“把糖扔到小溝塘裡去,我們不吃日本人的東西!”

  壽海站著沒動,看大壯搖著尾巴上來了,他說:“給大壯吃吧?”

  “大壯也不吃,日本人在太平村、青墩村殺了那麼多人,燒了那麼多房,在這兒裝什麼好人?他們就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把糖扔到小溝塘裡去!”

  壽海看母親很氣憤,臉色不好看,嗓門也高了,趕緊下樓,走到小溝塘邊,把兩塊糖扔到河裡,“咚咚”兩聲,水面濺起兩個小漣漪,漣漪擴散,像兩個受害村子被捅得血肉模糊的傷口。

  晚上,蘇小辛來王燕家找消炎的藥,王燕一邊找藥一邊問:“誰病了?”

  “柏年下午和商保長打架,把臉打破了。”

  “為什麼打架呀?”

  “柏年上街去,在西街口碰上商保長,商保長讓他叫村上十八到三十五歲的男丁,明天上午到街上去訓練。他答應一聲就完了,可他問人家,訓什麼練?訓練了打誰呀?商保長不高興了,說是皇軍的命令,他說,什麼黃軍綠軍,就是鬼子,鬼子的事我不管,我不當日本人的狗!這不是鬥氣嗎?後來兩人吵起來,還動了手,他打腫了商保長的臉,商保長抓破了他的臉。”

  “柏年脾氣上來,也是什麼都不怕。”王燕說。

  “他不怕我可怕,我嚇死了,當時要有鬼子在邊上,還不把他殺了。”

  “他是心裡有火,恨鬼子。”

  “是啊,一天到晚丟了魂似的,鬍子也不刮,臉也不洗,邋里邋遢。”

  “他心裡不踏實。”王燕說。她注意到,自從街上來了鬼子以後,柏年變得沉默寡言,變得不修邊幅,人也瘦了,大半張臉長滿了濃密而蓬亂的鬍子,頭髮老長,顴骨凸出,太陽穴凹陷,手上筋骨畢顯,指甲也好長沒剪,彷彿留長了可以當殺鬼子的匕首用似的。

  蘇小辛說:“我心裡也不靜,他是家裡的頂樑柱,他要有個三長兩短的,這一家子人日子還怎麼過,我也沒法活了,他可不能有事。”

  “柏年不會有事,你放心吧。”王燕寬慰她說。

  蘇小辛接過王燕遞過來的消炎藥說:“街上有鬼子,我以後就不讓他上街了,省得有麻煩,惹不起躲得起。”

  這一天下午,柏年像根木頭立在門口看天,妻子不讓他上街,他便在家幫助打打豬草,收拾地裡的菜,沒事就在村裡走走,看看花草,看看天氣。

  這會兒雲很低,天不高,灰色的雲團快壓到房頂了。太陽不紅,慘白如月,鴿子不見,燕子不見,大雁也不見,只有幾隻叫不出名的灰鳥在飛,叫聲怪異,像有一日從墳地走過時聽到的鬼叫聲。

  他心裡有點哀傷,胸口總有一種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感覺。鬼子來了,好多人死於非命,像灶膛邊的水汽,一下子都蒸發沒了。青墩村上死去的人裡面,有好幾個他很熟悉,特別是身體瘦高的戴水生,他們見了面,都不叫名字,他叫他菜瓜,菜瓜叫他胖子。菜瓜還欠他一塊銀元的軋米加工費,如果能用銀元買回他的命,他願意掏空口袋。他覺得世上最珍貴的是生命,不是田地,不是金錢,不是工廠。妻子不讓他上街是對的,街上有日本人,他們殺人就像村上人殺雞殺鴨,比殺雞殺鴨還隨便,村上人對正在下蛋的雞鴨是不殺的,對沒長大的雞鴨也是不殺的。

  “看什麼風景,發什麼愣呢?沒事,出去耥點螺螄回來,洗乾淨了煮煮,又當菜又當飯,家裡米快沒了。”蘇小辛在屋裡和他說話。

  柏年聽到妻子在屋裡嘮叨,皺起眉頭說:“去哪兒耥螺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