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55章 乾隆五十五年 初夏

 徐稚柳看著面前的少年,幾度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又覺無力,事實擺在面前,自辯又有何用?於是,他果真一刀揮斷所有可能:“我父親當年冤死,就是因他做了偽證,而今我勸他翻供,為我父親洗清罪名,他恐其當年真兇有權有勢,怕被報復,死也不肯同意,更是嚇得連夜逃跑,我料到他做賊心虛會出此下策,於是一路跟著他,後來叫他發現了我,我再次上前相勸,不料他精神緊張,竟失足掉落河中。當夜河流湍急,又是黑天,他一掉下去就沒了蹤影,我不是沒有想過救他,只時也命也,他死了也是罪有應得。”

 他語氣冰冷,麻木地評判著一個人的生死。

 梁佩秋想到當年在湖田窯,為黑子之死,為一群從乞丐窩裡爬出來靠雙手成為窯工的人,他與徐忠辯駁,為他們正名,那是何等高義?其俠骨柔腸,令他很長一段時間回想起來,都會不自覺感嘆,柳哥實在是一個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很好的人,一張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麼叫罪有應得?便是四六當真該死,他就能自行判決了嗎?縱使他不再相信官衙,也該青天下求個明明白白,怎麼能稀裡糊塗就斷了一個人的後路?

 他與殺死黑子踐踏窯工的權閹有何不同!

 如今再看他腰間那寓意“吉祥安泰、萬事順意”的五福釦子,梁佩秋只覺諷刺:“你究竟……還要錯到什麼時候?”

 徐稚柳亦心間震顫,閉目輕嘆:“若縣衙查到你處,你自實話實話,不必為難。”

 “呵,實話實說,不必為難?在你眼中,我就是這種出了事慣會明哲保身之人?”

 到如今,當真應了說書先生那一句,少時一遇,誤終生。

 “柳哥,你知道嗎?當我在茶館第一次聽到先生們將我和你的名字擺在一處比較時,我差點高興哭了。這麼多

年我從未想過和你相比,我所求不過是能與你同行,若無法同行,但與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歡欣。”

 那日他對他說,“年幼無知,才會因為某種光芒而追隨某個人的腳步。如今你長大了,該明白曾經仰望的不過是一種你心中認定為正確的、明亮的光彩,但那個光彩並不是我。”

 是呀,他追隨某一種他認定為正確的、明亮的光彩,將其視作終生信仰,是多麼甘願成為他腳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你怎麼可以利用我殺人無形,你怎麼可以這麼卑鄙?”想到那個才剛有了孩子就死於黑手的加表工,想到多年以來在王瑜身邊沉默寡言的四六,想到那具泡發的屍體,死也沒有閉上的雙眼,梁佩秋退後一步,聲音漸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詞。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他知道這一走意味著什麼。以今日安十九之權勢,四六之死定也是一樁無頭冤案,不了了之。可他能如何做?還能如何做?

 他不斷地想著,腦子彷彿打結一般,越是用力想法子,越是什麼都想不出來。就在他即要拉開門的瞬間,他忽而駐足,回首看向那尊神情肅穆的風火神——童賓。

 “再過不久就要籌備萬壽瓷,這一次,我們堂堂正正比一次吧。”

 徐稚柳抬頭,只見那少年目光不錯地盯著風火神,自也移目過去。當年為打造童賓神像,官府傾盡民力,以鑄銅塑造金身,經多年風吹日曬,金身已然有了磨損痕跡,可即便如此,其雙目仍炯炯有神,似閻王判官,審視著人間。

 他忽而心下一跳,看向雙手。

 當夜徐稚柳不停地洗手,不停地洗手,血水往外面倒了一盆接一盆,可不管怎麼洗,手上的鮮血好似怎麼也洗不淨,他氣急敗壞地摔翻銅盆,俯視雙手,血仍在一滴滴墜落,落在腳邊,泅出朵朵血紅的花。

 他驀然驚叫一聲,從夢中驚醒。

 原來只是一場夢。

 可是,當真只是一場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