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 作品

第71章 乾隆五十五年 暮冬

 梁佩秋慚愧垂首。

 “王叔待我有如親子,您的心意我怎會不懂?只我能力有限,怕是料理不好窯內大小事務,辜負您的良苦用心。”

 “你不用拿這些個搪塞我,我知道你擔心什麼。當初為保徐稚柳那隻春夏碗,你不惜斷腿得罪安十九。安十九看在萬壽瓷的面子上,暫時沒有動安慶窯,可誰也不敢保證萬壽之後他會做什麼。湖田窯是景德鎮民窯之首,官搭民燒的包青窯首選,要說有哪個民窯敢保證最大可能性燒好御窯廠的瓷,且能定期定量包內廷滿意,也就湖田窯敢誇這個海口,便是御窯廠,在大小事上都要讓著湖田窯幾分,可徐稚柳一死,安十九明面上沒有大動干戈,私底下不也一點點切斷了湖田窯的命脈嗎?沒人敢去找湖田窯合作,時日一長,誰經得起那個消耗!”這就跟殺人卻不凌遲一樣,非要一點點放完對方的血,何其狠辣?“安慶窯尚在湖田窯之後,當真沒了利用的價值,又何來指望他手下留情?”

 太平世道里你好我好,當然沒必要鬧個頭破血流,可一旦危及地位,區區民窯而已,任憑盤子搭得再大,也不過是朝廷養的狗。殺了一條狗,還有另條狗看家護院。若另條狗也不聽話,那就再找一條狗,偌大的王朝,還能找不到更聽話的狗嗎?

 王瑜知道,在安十九眼裡他們什麼都不是。

 “你以為離開安慶窯,就可以免於拖累我?你想過嗎?沒了小神爺的安慶窯,對安十九來說還有什麼價值?一個督陶官都可以在景德鎮無聲無息地死去,何況當日同夏瑛一起和安十九唱對臺的我?你是想看著我有一天也無聲無息地死掉嗎?”

 “我不是,王叔,我絕沒有這個意思。”

 “我知道你沒有,我王瑜也絕不會是這麼個死法。你要知道,小神爺有一日在安慶窯,安慶窯才有一日的利用價值,畢竟放之江西,不可能有第二個跟你一樣有神賦的把樁。即便他安十九想做什麼,也要顧及御窯廠的體面,輕易動不了你的生死。再說萬壽節臨近,今年御窯廠與民窯會進獻十件絕世珍品的誓言已經立下了,光一隻春夏碗遠不足以讓安十九重獲聖寵,以你的天賦,一定能完成任務。你一定要把握好這次機會走到御前,一旦到了聖人面前,你的生死就有了新的考量,你所代表的安慶窯,也會讓安十九有所忌憚。小梁,我們只是五斗小民,翻不過天去,縱我對你有這樣那樣的期待,我最期待的仍是你能好好保重自己。在惡人手底下求生雖不容易,但好歹能活著,不是嗎?”

 梁佩秋聽懂了王瑜的意思,可他並不認為有了什麼功勞,安十九就會忌憚他,他只會用更狠的方式打壓他, 像是曾經對待柳哥一樣,脅迫他,欺辱他,糟蹋他。

 他用一條腿換來了柳哥的春夏碗,卻讓安十九顏面盡失,安十九一定會對他動手,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動手。

 很快這一天就來了。

 出事的時候,龍窯裡的火還沒熄滅,梁佩秋正通過留下的窯孔觀察火焰顏色,決定是否投柴進窯。每隔一段時間,他還得用鐵釺勾出事先放在窯裡的圓瓷片(叫火照),看其變軟的程度判斷窯溫。

 後世有了溫度計,可以精算出每一種瓷最極致美感的溫度,譬如青花燒1280度,釉裡紅1325度,只當下的朝代沒有溫度測量一說,從常溫燒到一千多度已經很難了,還要定格在那上下幾度的範圍內,更是難上加難。

 梁佩秋觀察很久,決定先不加柴,這一整夜他要時時刻刻盯著窯火。按照常規,等窯熄火後,他就可以去睡覺,再讓窯冷卻一天,收沙帽進場。只還沒等到他休息,外頭就鬧了開來。

 “不好了,出大事了!”

 梁佩秋有點犯瞌睡,被猛的一驚,整個人彈坐而起。他一邊披上厚襖,一邊抄起柺杖朝外走去:“怎麼回事?”

 來通傳的是個初到窯廠當學徒、專門給人打下手的小工,因著湖田窯的大東家徐忠近些天來一直跟安十九不對付,湖田窯內人心惶惶,加之安慶窯的伙食比湖田窯多半個饅頭,他就果斷棄暗投明來了這裡。原還想勸在湖田窯當長工的叔伯也一起跳槽,誰料短短几天的功夫,湖田窯就出事了!

 官兵夜圍湖田窯,徐忠下了大獄。

 坊間傳聞,舉報徐忠的人正是死對頭——王瑜。

 細細想來,其實那天王瑜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值得深思的,他說他不會和夏瑛一個死法,說苟且偷生雖難,但至少活著,活著才有徐徐圖之的可能。

 每一句話,彷彿都在為這一天的忍辱偷生做鋪墊。

 小工說:“沒想到咱大東家也……唉!”

 他這一聲嘆,嘆得梁佩秋心灰意冷。梁佩秋急奔至王瑜書房求證,王瑜似早就料到,早早驅散了左右,留他一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