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1 以頭撞天


  鄧倚蘭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一個女孩子,被老師形容成“天生反骨”。

  那女孩很漂亮,眼睛大大的,永遠也梳不整齊頭髮,一到全班按個頭大小排隊踢腿地去食堂的時候,她就要藉口上廁所而消失。上課時她就低頭在課本上畫畫,寫作文就批評學校教育是在填鴨;要是不得不加入集體,她就好像在受折磨。鄧倚蘭注視了她整個小學,聽她反覆說了無數遍:“憑什麼?我不願意啊,我的想法就不重要嗎?”

  “你們看著吧,”

  鄧倚蘭作為小組長去辦公室交作業本的時候,一箇中年女老師朝其他老師說,“年紀不大,個人意識這麼強,自由散漫,以後有的她苦頭吃!”

  那語氣,彷彿迫不及待要看見那女孩後悔的時候了。

  個人意識是不好的東西嗎?

  鄧倚蘭一直覺得,自己與那女孩是完全不同的人,如果個人意識是不好的東西,那她就很好。她讓老師說一句都會掉眼淚,上課從來不遲到,聽爸媽話做了規規矩矩的出納——直到在這一天,她驟然聽見自己高聲怒喝道:“可是我不願意!”

  一瞬間,她好像被扔回了二十多年前,又回到了那個悶熱午後的教室裡。那個頭髮總是亂七八糟的女孩子,正一邊哭一邊去外面罰站。

  她來不及多想。第一句話震響了房間,接下來的話就像潮水似的湧了出來:“就算我有病,就算我覺得天上有兩個太陽,我也不願意被關起來,你們有什麼權力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那男醫生拿著表,望著她。那句“你不願意有什麼用”他沒說出口,卻響亮地迴盪在房間裡。

  “你要是說我有傷人傾向,自殺傾向,要保護起來,好嘛,你做評估。可我沒有這種傾向,任何正經精神科醫生都會得出相同的結論。我一不傷人二不自殘,你們還關著我,憑什麼?隨便說一個人精神有病,不管他自己願不願意就往病院一送,這人就再也見不到天日了,這不是恐怖片嗎?”

  男醫生低下頭,刷刷在紙上寫了幾行字。

  鄧倚蘭伸長了脖子,眯眼看,看清了“躁鬱”、“衝動”、“不能自控”之類的詞。她幾乎要氣笑了。

  但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不管什麼人披個什麼皮,說讓你去你就得去,說不讓你走就可以不讓你走。學校老師也好,精神病院醫生也好,商場保安也好,居委會開會沒開完也好……鄧倚蘭的憤怒,看在他人眼裡,越發證實了她這個人確實精神有毛病——不用上班,單位掏錢給你治病,這是上哪兒找的好事呀,只有精神病才會這樣又憤又恨。

  給她開的藥,鄧倚蘭全都偷偷吐了。等她爸媽來看過她,勸她好好治病、反省錯誤之後,她乾脆放開了:反正她逃不出五大三粗的男護工監守,也沒有人肯放她出院;那她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怎麼說就怎麼說好了,再也不擔心什麼話說了會帶來什麼後果,反正她是一個精神病。

  面對給她評估病情的醫生,鄧倚蘭就說:“你知道我沒病,你評估什麼?你怎麼不評估評估自己的職業道德水平?”

  遇上態度蠻橫的護士,鄧倚蘭就說:“我是不是成年人?我有沒有行為能力?我自己不能給自己做決定嗎,用得著你來為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