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8 窠臼


  人活在世上,若有能安心生一場病的權利,已經足以稱得上幸運。

  在那一間幽暗的酒店房間裡,當謝風昏沉沉地病倒在床上時,她偷偷地掉過好幾次眼淚。

  高燒時身上無一處不疼,她的皮膚骨頭彷彿要漲裂一樣,每翻一次身就是一場刑罰。可是她竟能有一張乾燥的床,不必在連綿暴雨中流落街頭,有一日三餐,用得起退燒藥——最重要的是,身邊還有一個人。

  雖然不管以怎麼寬鬆的標準去看,東羅絨都不是一個很會照顧人的人。

  餐點是酒店送上來的,藥是司機去買的,她也不用像電視劇裡那樣打溼毛巾給謝風降溫——一大包來自便利店的退燒貼,“咚”一下就被扔到了床頭櫃上,東羅絨的“照顧”,就是囑咐謝風一句:“你自己貼一下啊。”

  當謝風小聲問她能不能燒一點熱水的時候,東羅絨的表情十分茫然。

  “為什麼要喝熱水?”她看起來是真的缺乏一切生活常識,反問道:“冰水熱水,喝下去不都是變成你的體溫?”

  道理確實是這個道理,但是有一口茶潤潤喉也好啊。

  “不是買了潤喉糖嗎?”

  東羅絨現在的模樣,有點像是吵著養了寵物才發現要鏟屎的小孩,嫌麻煩又不情願,可是推不掉責任了:“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熱水是吧。”

  她站在熱水壺旁邊,點著腳尖不耐煩等水燒開的樣子,好像要用意念壓力逼它沸騰。

  儘管東羅絨是這樣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帝國人;但她的存在本身,對於謝風便已經是極大的安慰了。

  她時常覺得自己是僅僅靠著一根絲線才吊在世界上的,只要風一來,絲線被吹斷了,她就會落入不知什麼樣的深淵裡。曾經她以為能將她像螺絲釘一樣紮實地打入世界的保障,原來只有在她溫順乖巧的時候才存在;當她不滿抗議的時候,世界就換了一張面孔。

  謝風有一個哥哥,在市政廳上班,歸順那一日謝風在車站大廳的電視新聞上還看見他了;他與同儕們一起整齊地站在市政廳門口,人人笑容滿面。

  若要在這樣一雙兒女之間選一個的話,謝風當然是被放棄的那個。

  “帝國能保證淚城未來的安全,你以後依然可以學習工作,結婚生子,怎麼就對不起你了?”在決定離家之前,她哥哥曾這樣在飯桌上教訓過她:“女孩子不要總是苦大仇深、滿腹憤怒,整天很扭曲的樣子,讓人看了就覺得想要退避三舍!”

  女人的抗議原來是一種冒犯,這個道理,謝風在十八歲的時候就明白了。

  帝國保證的是你,花掉的代價是我。

  謝風當時有點恍惚,望著桌子上的炒雞蛋,心想不知下一次再看到母親做的菜是什麼時候了。淚城離帝國不遠,信息發達的時代,只要探頭一看,就知道歸順帝國後的未來會是什麼模樣的——尤其是底層普通女性的未來——區別只在於願不願意睜眼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