匂宮出夢 作品

53,無人注視的告別

  “他是誰?”他忍不住低聲對公爵問。

  “哦!他是莫爾塞夫伯爵,一個難纏的客人,或者說……一隻趨炎附勢、附庸風雅的跳蚤罷了。”公爵撇了撇嘴,然後刻薄地笑了出來,接著他又聳了聳肩,“當然,悲劇的是我還得打起精神來招待他,因為他總是熱情過頭。”

  說完之後,他抱歉地笑了笑,然後主動迎到了這位身著軍服、佩戴勳章的軍官面前,親切友好地同他交談著。

  基督山伯爵站在了原地,靜靜地、不招人注意地觀察著費爾南——或者說,莫爾塞夫伯爵。

  而莫爾塞夫伯爵則正在熱情地和公爵交談,那諂媚的模樣,簡直看了讓人心裡發堵。

  公爵為什麼對他態度那麼奇怪,明明心裡鄙夷,卻還要熱情招待呢?

  如果是過去的愛德蒙-唐泰斯,他可能會一頭霧水;但如今已經開始參與到法蘭西上層內部鬥爭的他,心裡也稍微有些輪廓了。

  這是波旁王朝在努力籠絡新生一代軍官和將領的縮影。

  費爾南是個卑鄙小人,這種事不光他知道,就連公爵或者其他人也都知道,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軍隊內新生代的軍官,而且立場偏向於王朝,這就夠了。

  對波旁王朝來說,從1789年到1815年的法國曆史,出現了一個慘痛而又具有毀滅性的斷代。

  除了斷頭臺上源源不斷落下的人頭之外,在這二十六年當中,軍人們也不再為波旁王家效忠,也不依賴王家的恩寵來提拔升遷,如此漫長的時光,足以讓軍隊對王族完全陌生,而這也意味著王朝即使復辟,它的統治根基也跟著變得岌岌可危起來——畢竟,控制不住槍桿子的政權是註定活不長久的。

  在共和國和帝國政府統治期間,法蘭西軍隊依靠四處對外征戰和掠奪,得到了令人炫目的榮譽和財富,這些榮譽和財富也滋長了傲慢和野心,在不知不覺當中,軍隊自己成為了一個封閉的利益共同體,以自己的方式來影響著這個國家,他們可以接受臣服於皇帝,因為皇帝給予他們大量的封賞,還帶領他們奪取了勝利的光榮,他的威望足以壓服他們震懾他們。

  但等到波旁王族依靠外國刺刀的幫助重登王位的時候,情況已經不同了。20多年來軍隊已經自成一體,哪怕他們趕跑了拿破崙,但他們依舊發現,自己無法完全掌控法國軍隊——當軍隊在這二十幾年中開疆拓土、布國威於四方的時候,波旁王族正在外流亡,對國家對民族無尺寸之功,所以他們不可能具有這種威望,讓軍隊馴服於自己。

  很明顯,如果復辟王朝一回來就強行剷除所有“大革命餘毒”,清除所有被拿破崙一手提拔起來的將領,那麼那些元帥將軍們絕對不會忍氣吞聲,他們會起來反抗,法國人能砍掉一個國王就能再砍掉一個。

  正是因為面對瞭如此現實,所以路易十八國王決定暫時妥協,不謀求完全清理大革命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將帥們,轉而謀求同他們合作,共同掌控軍隊。

  他們一邊繼續用高官厚祿吸引這些將帥為自己效勞,一邊小心翼翼地控制了在軍隊內部清算的範圍和力度,生怕激怒這隻恐怖的巨獸,掀翻自己的統治。

  在國王的利誘之下,拿破崙皇帝的那些元帥們也因為個人選擇而出現了分化,烏迪諾、馬爾蒙、聖西爾等等元帥選擇了接受波旁王室的高官厚祿,繼續為王朝效勞;達武和絮歇等等元帥選擇隱居,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進行軟對抗,而對波旁王室來說,他們只需要得到一部分高級將領服務,為他們穩定國內局勢就足夠了。

  在籠絡那些帝國時代元帥將軍們的同時,國王也開始了另一手準備,他開始大力提攜新人,努力創造新一代蒙受王室恩寵的軍官,重新控制軍隊,回到過去的時代。

  在王室看來,拿破崙的那些元帥們終究會隨著時間老去,最終會被新一代和更新一代的將領們慢慢替換,最終他們得以用和平手段消除大革命時代留給王朝的最後一塊礁石。

  而馬爾塞夫伯爵,也正是因為這個理由,進入到了王家的眼中。

  既然連他的同僚們都知道他的貴族譜系有問題,難道王家會不知道嗎?但是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必要在乎這個了。

  在王室看來,馬爾塞夫伯爵醉心於功名利祿,又有一定的能力,那他就是值得培養和籠絡的將領,至於他的貴族譜系問題,又有什麼重要的呢?

  圍繞在王室身邊的王朝貴族們,當然也明白王室的用意,於是他們也必須配合。

  那些以舊日輝煌自傲的高級貴族們,既輕蔑於莫爾塞夫伯爵的人品和血統,但為了政治利益又在表面上予以尊重——莫爾塞夫伯爵並不是唯一一個受到這種待遇的軍官,事實上他是一群人的縮影。

  就在愛德蒙-唐泰斯的注視下,莫爾塞夫伯爵滿面笑容,一臉的春風得意。

  是啊,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接下來也會步步高昇,財運亨通,他會靠著這些恩寵,一路爬上更高的位置,成為被眾人敬仰的大人物。

  但是,終有一天,自己會讓他重重地摔落到地上,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要讓他失去一切!

  愛德蒙-唐泰斯帶著無比的決心在心裡說。

  接下來,他的視線在莫爾塞夫伯爵旁邊四處逡巡,但沒有找到心中魂牽夢縈的那道身影。

  梅爾塞苔絲沒有出席,也許是因為她不喜歡、也不習慣出席這種場合吧。

  這是好事。

  她還保留著當年的純真和溫情,這是他在這一晚中得到的唯一安慰。

  再見,我的仇敵們,再見,梅爾塞苔絲。

  但我會回來的。

  愛德蒙-唐泰斯面無表情地向虛空欠了欠身,然後退後,讓自己隱身於黑暗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