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彈怕水 作品

第二十四章 振臂行(7)

  李樞恍然大悟。

  但是,考慮天太黑,為了防止嚇到自己的心腹至交,他也不好直接告訴對方——那就是,他其實也不看好這次造反,他也只是在偽作沉穩氣度,而且跟張行一樣,是一開始就不看好。

  只不過張行年紀輕一些,沒遮住罷了。

  當然,這又使得問題轉了回去,張三郎是從哪裡弄得這份積年老賊的姿態?他真的是處心積慮,參詳過無數次來造反的事情?

  可哪來的時間,不需要辦案子嗎?不要修行嗎?不要吃飯睡覺的嗎?不要應付上上下下的嗎?

  還是說看書看來的?

  但那些官修史書哪本里面的造反內容能信?照著那些史書來造反,怕是連黜龍幫都鼓動不起來吧?

  事情似乎又陷入到了某種迷霧中,但出乎意料,比之白日的震動與急躁,李樞心裡反而放寬了不少……因為他最起碼獲知了對方並非全無失誤和瑕疵,只能說是抓住了要害大事,有條不紊而已。

  當然了,這依然可怕,只是沒那麼大的心理壓力了。

  又或者,他只是需要一個人來攀談,讓他從白日的震動中走出來。

  “其實這些倒也罷了,我這次之所以過來,就是想當面問一問李公。”就在這時,杜才幹反而主動開口了。“現在局面那麼好,你跟張龍頭兩個人到底怎麼說?龍頭,龍頭,龍無頭自然不行,但也不能雙頭龍吧?”

  李樞張口欲言,卻又直接嚥了下去,然後想了一想,反而又一時茫然。

  說白了,他跟張行兩個大龍頭不是不想造反,若論造反的動力,倆人絕對是天底下前列的那種,但問題在於,這一次造反,兩人卻都是趕鴨子上架,屬於被局勢趕著造反。

  所以,他也好,張行也罷,恐怕都沒有個長遠計劃,都是在當一天坊吏敲一天鑼,左龍頭別笑右龍頭,想的也都是等朝廷鎮壓時,如何從這一波活下來,保存有生力量……誰真想過萬一造反成功了怎麼分贓?

  實際上,若非如此,兩個人怎麼可能這麼坦蕩的去維護所謂大局,維護所謂的平衡?不得按照魏道士挑撥的路數先爭個狗腦子出來?

  但是眼下來看,這張行這麼能幹,還有徐大郎據說也挺能耐,萬一大傢伙團結一心,真把局面搞出來,熬過了朝廷的圍剿,什麼貫通東境真成了怎麼說?

  真要是從這裡一口氣貫通東境到登州,大魏不廢也廢了好不好?

  最後一絲人心也要散掉,天底下的豪傑都會奮起的,江東的世族不會再觀望,關隴內部的野心家也不會再潛藏的。

  到時候,黜龍幫能不能黜龍不知道,此間這些草莽土豪、廢物文士,屆時都要由蛇化龍的!

  李樞一而再再而三的沉默與猶豫,落在在杜才幹那裡卻感覺是在逃避,故此,後者想了一想,還是忍不住提醒:“李公,你到底是怎麼想的?之前咱們為楊公做事,想的也不過是從龍之功,取那些南衙貴胄而代之嗎?可如今楊氏已經沒了,又跟大魏不能相容,你到底有沒有自立之心?你若是有,我們自然無話可說,盡力助你便是,但該如何應對張龍頭;而若是沒有,對張龍頭又是個怎麼樣的想法?”

  這個問題,徹底把李樞給問懵了。

  或者說,把這位關西名門出身的才智之士給逼到了牆角……畢竟,對方是自己的生死之交,是在楊慎案後最值得信任的人,這時候問這種話,怎麼他都要給對方一個說法才行。

  “我這麼說吧。”李樞在黑夜中翻了半個身,小心翼翼,卻又誠懇至極。“人不是生下來就想著當皇帝的,便是咱們這些關西人,眼看著曹氏竊國在前,有了榜樣,也不是人人都有吾可取而代之的心思……

  “譬如楊慎要反,那是因為楊氏本來就是大魏的仲姓,然後當今聖人又是那般模樣,所以有了這個心思……

  “而我一開始去助楊氏,一個是因為當今聖人因為我一次失儀便壓制我,不給我前途;另一個卻是楊氏父子看到我有才能卻不容於上,所以傾力結交我,我自然感激他們恩情……而到楊慎敗亡之前,我是一丁點多餘心思都無的。”

  “所以,敗亡後開始有別樣心思了?”杜才幹鄭重來聽,聽到此時終於忍不住插了句嘴,並稍作哂笑。

  “不錯。”李樞直接在榻上坐起身來,語氣也愈發鄭重。“一個是楊慎的愚蠢,我與他相交是真,此時也視他為至交,卻始終不能理解他為何不能用我計策,為何屢屢出昏招……”

  “我其實是覺得,楊公當日是有他的為難之處,但……”杜才幹猶豫了一下。“但也曉得你的氣憤,因為你是謀主,是你主導了一個策略而他不用,所以難免會有心思,覺得此事若是我李樞來做,何至於此?”

  “不說這個事情了。”李樞嘆氣道。“終究不想臧否故人,不過此事,加上後來的流亡生活……這個你就更該懂了……有時候就覺得,自己這樣的才能,難道一輩子就要這麼廢掉了嗎?不甘心,卻又無能為力,還要忍氣吞聲。”

  “我自然曉得,而且我知道,你肯定比我難熬十倍。”杜才幹也翻身做了起來,就在黑夜中拽住了對方雙手,言辭懇切認真。“因為你才能勝我十倍,出身高我十倍,更兼有楊公之敗的謀主不用之恨!”

  “所以,我便有了自主之心。”李樞繼續認真來言。“總覺得還是要拼了命做出一些事情來,而且這個性命不能輕易交給他人!”

  “那就是要自立了?”杜才幹認真來問。

  “真不是……”李樞緩緩搖頭。“真沒想到那一步……因為造反中自立,不就是要稱孤道寡,去爭龍奪位嗎?我數月前還是個逃亡之人,如何能一下子便想到這一步?說到底,不過是有這個不願意居人之下的心緒,然後要看局勢,要看能不能遇到折服我的人。”

  “我懂了。”杜才幹握著對方手,壓低聲音以對。“現在局勢還不到那份上,這是很明顯的……另一個事情其實也很明顯,但我不免還要問一問你,張三郎果真不能折服你?哪裡不足?”

  “出身太低了,不是一般的低,是太低了,不要說跟我比,跟其他人比都顯得低。”李樞有一說一。“而且太年輕了,我這個年紀,要我來向他納頭便拜嗎?至於才能,固然出眾,甚至極為出眾,可到了眼下,也最多說他是個南衙之才,是一個更年輕的張相公……但軍略呢?修為呢?

  “現在大家都知道,豆子崗那一戰不是他打的,是李家四郎,蒲臺軍也是他從李家四郎手裡借來的;至於修為,眼下不過是任督二脈俱開,直指凝丹而已,連我都不如……能讓人從修為上服氣的人本就不多,天底下無外乎是司馬二龍與白三娘兩個……他還遠遠不足。”

  “是這個道理。”杜才幹認真以對。“除非他能娶了白三娘,並將李四郎給收入羽翼,自然所向無敵……但何其難呢?”

  “真要是娶了白三娘,是他做主還是白三娘做主?或者說是白三娘做主還是英國公做主?”李樞失笑搖頭道。“真要是李四郎入夥,為何不是出身更高、軍略出眾、年齡得當的李四郎為主?”

  “這倒也是。”杜才幹也笑。

  二人笑完,李樞方才認真來講:“眼下說這些還早,我是經歷過一次的人,他眼瞅著是個有大局心思的人,雙方都該曉得,所謂夾大河濟水,貫穿東境這個事情一日不成,爭權奪利,便顯得可笑。甚至更一步,便是到了那一步,也該小心翼翼……因為我們按此方略,真正來作戰的人都是東境河北人,最多加上江淮之眾……兩個外地人想要爭權,外面大魏不倒,西面關隴沒有內訌,內裡沒有極大權威,爭這個不是自尋死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