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章

 商淮盡職盡責地將凌枝送回了渡口。

 說是渡口,到了才發現是屬於陰官本家的一處私宅,宅院裡還住著不止一個人。自打上次歸墟溺海妖氣爆發後,蘿州城輪守的陰官多達十餘人,性格孤僻些的每日住在酒樓或自己的私宅裡,但也有四五人嫌麻煩,乾脆就住在一起。

 回自家地盤,凌枝懶得特意隱匿氣息,而陰官對家主的感知極為敏銳,於是她前腳才踏進去,整座院落霎時兵荒馬亂。原本已經熟睡的幾位陰官幾乎是翻身彈了起來,匆匆著衣,趿鞋下地,推開房門前去見禮。

 熄滅的燈盞漸次亮了起來,照得院中一草一木纖毫畢現,也照得商淮頭皮發麻。

 他故作鎮定,將手中裝著醒酒藥的瓷瓶往凌枝身前遞,凌枝靠在門邊,無辜地回望他,跟他玩對視遊戲似的。她眼黑與眼白顏色尤為鮮亮分明,睫毛不算很長,但稠密分明,瞥過來時給人種無關己身的冷漠,而每當這時候,那張天真純善的臉又會拉回一切臆斷。

 她無所畏懼,百無禁忌,商淮卻只看了三四眼就莫名心虛,挪開了視線,見她不接,低著聲音問:“你不會真醉了吧?”

 凌枝否認:“才沒有。”

 一般這麼說的,基本都是差不多的情況。

 凌枝才不管商淮心裡什麼想法,轉身踏進院子裡,走了幾步後回頭見商淮仍站在原地,多糾結似的,不由得停了停,揚揚下巴脆生問:“站門口做什麼,還不進來?”

 商淮只好跟著走了進來。

 四五位陰官在院子裡忙活起來,收拾出新房間。歸墟這段溺海分支是大問題,留在這裡的都是小有名聲的陰官,都見過凌枝,所以不至於那樣侷促無措。

 當然,也有兩三個跟商淮打過照面。

 雖然一些原因在現在看來十分尷尬,他不願再提及,但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裡,商淮確實因此對陰官抱有格外的通融與尊敬。

 院子裡建了座三角涼亭,一張木桌,三面橫椅,裡頭還不倫不類放著張竹躺椅,桌椅上擺著各自的小薄毯,褥子,此刻都被飛快收了進去。陰官常年在溺海上下穿行,陰冷的地方待久了,就格外嗜好陽光,院子本就向陽,在最能曬到日光的地方搭了個鞦韆,春日藤蔓纏繞上去,腳下是茵茵草叢。

 凌枝看上了那個鞦韆,拽著藤條坐上去,半段裙襬因此往上收,露出雙小腿和腳踝,少見日光的蒼白。她止不住地晃著腿,似乎能嗅到空氣裡殘留的屬於陽光的蓬鬆香氣。

 聽聞家主喝了酒,明日就要進秘境,有略通廚藝的陰官抄起袖子進了廚房,半晌後端出來一碗熱騰騰的果湯,也給商淮遞了一份,想著這位是客,又送了家主回來,還上了兩盞清茶。

 商淮接過那盞茶,像模像樣地和領頭的陰官閒聊兩句,說起歸墟這次的變故善後情況。以他如此頑強的適應能力,都感覺到了不自在,分明四周杵著的人神情都很敞亮,心中有鬼的數來數去,好像唯有他自己。

 這感覺太微妙

 了。

 商淮難以適應。

 他咳了聲,彎腰將手裡瓷瓶放在涼亭中的桌面上??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仁至義盡,準備告辭,誰知凌枝坐在鞦韆上,喊了他一聲:“商淮。”

 商淮猶豫了會,好歹還是走過去,站在支起鞦韆的木架子邊上,低聲嘆息著問:“在呢。您有什麼吩咐。”

 凌枝端起果湯喝了口,只喝了一小口,就放下了。

 意思很明顯。

 不好喝。

 不合家主挑剔的味蕾。

 商淮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他雙肩聳動了下,竭力真誠地表達自己的無能為力:“我不會做果茶。”

 “你會。”在這方面,凌枝不知從哪來的自信,相信他比相信自己都篤定,怕他妄自菲薄似的,一字一句糾正,沒給人反駁的餘地:“你什麼都會。”

 能讓傳說中的陰官家家主如此誇讚是一種本事,可商淮現在沒法覺得榮幸。他跟凌枝怎麼相處都覺得奇怪,按照原先的設想,陰官家家主霞裙月帔,儀態萬千,是天上仙子般的人物,他是個長情的,一記就記了許多年。

 少年人的喜歡露骨張揚,身邊誰都知道。

 誰知道兜兜轉轉,修了多年的匿氣,修得不倫不類,沒起到半點作用,反倒在無意之中,揭露了家主的真面目。

 大方穩重,執掌全族的仙子沒了,蹦出來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我行我素,很會嗆人鬧騰的小魔女。

 商淮很有自我認知,這必定不是他喜歡的類型。

 其實應該斷掉聯繫,竭力避嫌的,畢竟一提起家主,別說別人,他自己都能記得曾經大放厥詞,白日做夢時說過的什麼話,然而仙子是虛渺的,救命之恩是實打實的。

 因為這救命之恩,無形之間,他做了很多不該做的事。

 尤其是前幾日,他和凌枝交接工作,不知道怎麼,鬼迷心竅的,反應過來時已經一邊在等下核算著巫山的情況,一面替開開心心撂挑子的小家主對陰官家的數據,羅青山看得稀奇,某次路過時隨口道:“聽說小家主發落那位師兄了,你吹的枕邊風?”

 一副我沒看出來,你還有這種本事的神情。

 這不,連人家的活都攬過來了。

 商淮差點直接跳腳。

 因為真算起來,在表達對玄桑的不滿上,他確實是出了力。但他那是就事論事,有同樣不滿的又不止他一個!

 總之,商淮最近不太自在,今天晚上會來,也是以為凌枝喝得不省人事了——陸嶼然去接溫禾安,眼神是根本不帶往別人身上瞥一眼的,未免得二日蘿州城爆發出什麼人命官司,他來看一趟總歸更安心一些。

 看過人,又將人送回來之後,他想著趕緊告辭避嫌了。

 他腦海中天人交戰,凌枝沒得到回應,不太開心地壓了壓眼尾,又連名帶姓地喊他:“商淮。”

 一把極為乾淨的少女聲音,像落起的玉珠,一顆顆砸在地面上,想讓人忽視都難。

 幾位陰官同時看過來。

 商淮立馬別眼看回去,他不知道凌枝醉酒後是什麼症狀,只知道自己已經給出反應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見她停止整理自己裙邊的動作,坐直身體,皺眉,又喚了他一聲:“商淮。”

 清收淺放,尾調拉長,其實很平常,跟喚手下那幾位大執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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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商淮卻感覺耳朵上躥上了一股熱意,他立馬起身,在鞦韆前半蹲下來,不敢看凌枝的眼睛,但視線往下就是她雪白的腳趾和腳踝,線條流暢,還不如看眼睛。

 他朝她打了個手勢,跟求饒一樣,欲蓋彌彰地壓低聲音:“在,在呢。”

 “你這是真醉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是不開心了?”

 凌枝看了看身側只動了一口的果湯,隨他怎麼說,只管要自己的要求被滿足:“我要喝枇杷茶。”

 商淮緩慢扭頭去看先前還和自己攀談的陰官,他跟在陸嶼然身邊,說實話,九州之內大風大浪的場面都見過了,少年人自有一股意氣,從來沒這麼虛過。他咬咬牙,問陰官廚房裡有沒有枇杷。

 陰官朝他點了點頭。

 商淮轉身拿了瓷瓶,準備把醒酒藥融在茶湯裡哄她喝下去,誰知路過時凌枝揚揚頭,看著他認真道:“商淮。”

 商淮腦子裡嗡了一下。

 他這回真的舉手投降了,與凌枝坦蕩乾淨的眼睛對視時情緒千迴百轉,一時不知自己這是叫什麼,跟做賊心虛一樣,生怕別人聽到,恨不得拿手捂住她的嘴巴和眼睛,聲音低了又低:“祖宗。別喊了。我這就去,還不行嗎?”

 凌枝得寸進尺,抿了下唇:“我要吃芋頭糕。”

 商淮不敢不應,點頭,沒脾氣:“還有什麼。您都吩咐完。”

 凌枝眼睛轉了轉,滿足了,朝他擺擺手,又晃著足尖將鞦韆蕩起來。

 下了廚房,就跟修行入了門似的,一通百通,商淮嘴上說不會,但動作很快,大概是怕凌枝亂說話,一刻鐘後就將用白玉碗盞盛起來的枇杷湯端了出來,放在一邊涼了會,遞給她。

 見她矜持地抿了口湯,眼睛亮起來,探身徹底接過來,用勺子舀著清亮的湯水喝起來,商淮這才稍微鬆口氣,認命地回到廚房。夜色深邃,再過一兩個時辰,天都該亮了,誰不是卷著被子陷在夢鄉里,再不濟也是處理公務,有誰會在廚房裡穿梭,燒火,合面,揭蓋蒸籠。

 小半個時辰後,商淮將出鍋的糕點端在了凌枝跟前,她不在意地散了釵環,撥開了長髮,以一種愜意自在的姿態坐著,枇杷湯喝完了,她鼻尖也掛了層汗珠,細密密的。

 商淮才要提氣開口,臉色倏的變了,眼中任何動靜都成了交疊的虛影。

 他悶哼一聲,身體踉蹌著朝後退兩步,隨後反應很快扶著鞦韆架子的木樑屈膝半蹲下來,衣襬拂地,腦海中突兀至極的多了一段畫面。

 ——天懸家的獨有天賦,又在這種叫人猝不及防的時候出現了。

 天懸家現有的年輕人中,以商淮的姐姐天賦最為突出,相較之下,他的天賦不

 算出眾,可實際上,商淮的父親見他整日不著調,去修什麼匿氣,幾度扼腕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