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早在得知溫禾安身份有異的那天,陸嶼然就開始查她的身世,但天都給她捏造的身份實在是好,且眨眼百年過去,假的也成了真的。

 他只查到了些她小時候的事蹟。

 直到那日,她主動捅破那層窗戶紙,自揭傷疤,他才知道具體的情況。

 溫禾安母親早亡,她是被父親丟棄才到了人間,千難萬苦活下來。

 丟棄。

 因為這一緣故,陸嶼然對異域這位名喚“奚荼”的王族沒法有好印象。

 但這次與異域接觸後,有些細節不得不叫他多想。

 昔年帝主是九州這片天地認可的存在,就算消散千年了,也依舊秉持著他的理念,抗拒著九州以外的生靈,這次不過踏進九州十餘日,好幾個異域年輕人便受不住天地施壓,導致“相”反噬,上吐下瀉,人事不省。

 而奚荼當年來九州時,也差不多就是這個年齡。

 這百年,想必不好過。

 他完全可以聯繫巫山,跨過九州防線回去,卻至今未歸,其中必定有著旁人不知道的內情。

 陸嶼然無意揣度無關之人的好壞,今日面對這位,無論如何,仍舊拿出了該有的態度。

 按照懷墟給的地址,他尋到一處郊外村莊。入目是大片田地,如今這個時節,稻穀已抽穗,地裡不時有彎腰勞作的人直起身子擦擦汗,稍作休息,緊接著回到天裡揮汗勞作,半空中有鳥雀銜著樹枝與果實穿梭往返。

 是個好天氣。

 也是個祥和安定的地方。

 陸嶼然腳步停在一處農家小舍前,小舍外架了兩張木桌,裡頭坐著個人,面前擺著只盛著清水的粗碗。

 見狀,他抬手壓了壓,示意左右兩名畫仙不必跟進:“你們在外面守著。”

 緊接著,他停在那面小籬笆門外,身形筆挺,聲音輕慢,聽不出情緒:“巫山陸嶼然,前來拜見前輩。”

 用的是晚輩姿態。

 院中人似乎早在等什麼人,只是有些不確定能等到誰,聽到這聲音,靜默良久,才傳出道很顯年輕的聲音:“進來吧。”

 籬笆門被一股力量從裡到外推開。

 陸嶼然在原地靜了靜,方順勢踏進院中。

 院裡空曠,兩邊牆根底下開了兩片地,地才翻過,種了些小菜,長勢喜人,還有幾株辣椒,已經掛上了青青的果,源源不斷的冒出喜人生機。除此之外,便只有幾根竹竿晾曬衣物,但上面沒有衣物,只站了幾隻養得圓滾滾的球狀鳥兒,神氣地拍著翅膀。

 其間毫無遮掩。

 陸嶼然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木桌邊的奚荼。

 他看上去很年輕——本來年齡也不大,長相上跟溫禾安沒有什麼相似的地方,唯有抬眼時能看出幾分相似的神韻。

 氣質上不太一樣,他隱居於山野間,門口放著陳舊的木鋸子小鋤頭,還曬著一叢洗乾淨的菌子,如此怡情養性,按理說百年下來該渾身徜徉著閒雲野鶴般

 的從容,然而他卻只徒有其形,骨子裡仍淌著從前的灑脫不羈之氣。

 “坐。”奚荼伸臂示意,也不拐彎抹角:“我聽懷墟說過了,說巫山會有人來一趟,只是我以為,會先見到她。?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傳承開了。她先進秘境了。”陸嶼然回答,音色一慣清冷,極有涵養分寸:“這次的事情,我沒和她說,但我告訴了她九州與異域的情況。她很聰明,已經猜到了一些東西。”

 從以晚輩身份出現,再到這一聲聲的“她”,毫不遮掩兩人的親密關係。

 奚荼同時也在打量陸嶼然。

 帝嗣往常出現,多穿純色衣裳,偏好白,銀與鴉青,今日換了件玄色鑲邊瑞獸紋圓袍,闊袖上似綴著兩團清氣,近看如寒山雲霧,說不出的清貴出色。

 這樣的人,任誰來看,都應該是滿意的。

 奚荼似有似無地頷首,他隱於山水,又無法全然醉情山水,眉目間仍有揮之不去的銳意,試探也來得平鋪直敘:“這樣的事,你也會說給她聽?這可是巫山的機密,你們族內的人,不是一向看得十分要緊?”

 “我們相處不愛提公事,她不想聽,我也不會說。”

 他問個問題,陸嶼然便答,不急不緩,從容不迫:“族內忌憚是怕有心人知道後故意設計,留下禍患,她會替我守口如瓶,我無有顧忌。”

 竟是這樣的信任。

 奚荼眯了眯眼睛,半晌,問:“你今日來,是想問什麼?懷墟和我說,你想知道我這百年來在九州停留的緣故。”

 “但是我猜。”他目光凝著木桌上的一道刻痕,短暫失了會神,一字一頓道:“你更想知道,這麼多年,我為何一直不曾去尋她,養育她。”

 “於公,職責所在,我是該問。”

 陸嶼然坐在奚荼對面,唯獨在此時,眸光沉了一霎,很快歸於平常:“但我此行目的並非這些。待她出了秘境,這些事情,她應當會親自來問個明白。事實也好,隱情也罷,您與她說,她該是第一個知曉內情的人。”

 奚荼忍不住去看陸嶼然。

 這是個真正精心培養出來,有著極高素養的繼承者,是帝主為這片天地選中的下一任領頭人,此時此刻,他說的每一句話,沒一句是軟和的,然而態度拿捏得多好,問一句便答一句,好似節奏都掌控在自己這長輩手中,不顯得咄咄逼人。

 若說這些都是培養出的行為習慣。

 但對溫禾安的尊重是全然真心的,不是真正喜愛一個人,思慮不了那樣多。

 奚荼也不多說,他點頭,沉聲:“那麼,你來是想問什麼。”

 陸嶼然沉默了會,半晌,與他對視,道:“我要知道溶族血脈覺醒會有的特徵。”

 不是想,是要,語氣不顯,但態度擺在明面上,很是強硬。

 奚荼眸光一厲,他手指敲了下茶碗邊緣,眉毛當即皺起,半晌,搖頭道:“這是我王族機密,王族與王族之間都尚且互不通氣,何況九州,帝嗣問這個,與伸手要我溶族弱點沒有分別。

 ”

 陸嶼然翩翩有禮地頷首表示理解:“我意在知道王族在外表現出的特徵,而非具體能力。”

 “特徵?”

 奚荼身為王族之人,何嘗不知道這位對異域的態度,軟的行不通,要打便直接打,只要不禍及九州,其他的事一概不管,聽都不愛聽一句。今日破天荒主動提起這事,恐怕是為了溫禾安。

 溫禾安……

 他的、孩子。

 他留在九州這麼多年,一是因為自己死去的妻子,二是為了這個新生的小溶族。溫禾安出生那兩年,眉眼五官可以說是像極了她母親,反倒是找不出什麼像自己的地方,若說唯一有的,就是血脈能力不弱。

 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愁惱著,要不要教她王族之術。

 在九州的地盤裡,必遭反噬。

 王族養孩子與九州養孩子很不一樣,王族更像是在養一頭小獸,幼年時吃的苦往往最多,奚荼就是從這樣的教育下長成的,

 誰知還沒等他做出決定,生活就已發生翻天覆地的變故。

 之後發生的重重事,已經容不得他再做選擇。

 “不會。”

 奚荼跟這個孩子也沒有過多接觸過,不知道她身上具體變化,此刻略一沉吟,開腔道:“所有王族之人的變化都是因為相的開啟,她自幼修習九州之術,沒有相,不會出現任何特徵。且我溶族,也鮮少有人會出現那樣的現象。”

 其實心中早有預想,但真正聽到這句話時,陸嶼然仍止不住闔了下眼睫,心中燒起無聲之火。

 不是溶族血脈作祟,那就只能是妖血。

 陸嶼然來這一趟,果真只為了這個回答,得到答案後便起身告辭。他展袖做了個晚輩禮,而後從袖子裡抽出一個早就準備好的錦盒,推開錦盒,裡面放著一道門鑰與令牌。

 “而今時局不穩,王族氣息才洩露過一次,這裡不安全,蘿州南有處宅子,設了結界。腰牌放於神殿中供過,或許可以稍微解除九州對您的壓制。”

 看得出來,這禮物也是用了心的。

 奚荼啞笑了聲,盯著錦盒看了會,須臾,伸手握住那塊麒麟紋路的腰牌,上面果真傳遞出叫人覺得安心的氣息,剎那間,壓制頓消的感覺酣暢淋漓地從骨縫間透出來,如同一頭受制良久的兇獸嗅到了脫困的契機。

 可以想象。

 百年前這人該是何等狂傲恣睢。

 奚荼若有所思地將腰牌撂下,百年時間,早習慣了這片天地的抵制,他看向陸嶼然,問:“都說帝嗣是冰雪般的人物,如此待遇,真叫人受寵若驚。”

 陸嶼然袖袍上的銀線被日光一照,閃出一道道刺目的水紋,無風自動,他並不反駁,在原地靜立一會,下頜微斂:“初次見面,這是晚輩該盡的禮節。”

 “若是最後,您不被她原宥,我亦不會留手,這九州防線能不能跨得回去,還得看您的本事。希望到時候,您同樣能夠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