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雲封之濱一日比一日熱鬧,但許多人物只在剛開始時露了個面,之後便沒再出現。前面開場都是熱身賽,可看可不看,真正有意思的比賽在十日之後,對一些人來說,那才是風雲會真正的開端。

 這幾l天裡,發生了許多事情。

 聽說溫流光處理完身邊人後和王庭關係十分緊張,原本該他們二個一起制定後面排位賽的賽制規則,然而溫流光和江無雙現在見面能直接左拐出門去生死場鬥法,陸嶼然根本人都不見一個,此事也就作罷了。

 還是按往年規矩來,暫時不做別的安排。

 陸嶼然的離開,短時間內沒人發現。

 六月七日,陸嶼然進了帝主傳承,進去前給溫禾安發了條消息。

 六月九日,溫禾安覺得溫家聖者是時候要到了。

 天黑下來後,凌枝和她一起在書房中擺弄新剪下來的花和藤蔓。一段段沁過了水,捏在手裡滿手溼濡,凌枝喜歡看,但對動手侍弄提不起耐心,她皺眉跟溫禾安確認:“兩道空間術真要這樣用嗎?你不然重新安排安排,給自己留一道。”

 她雙手在袖中插起,說:“你別真將自己玩進去了。”

 越是大事當頭,溫禾安越能靜得下心,聞言搖搖頭,說:“就這樣用,想不到能兩全其美的辦法。”

 想在王庭主城將他們看得和眼珠子一樣的儲備“禁術”偷出來,難度本就高得超乎想象,能有這樣的機會,已經集齊了天時地利人和。

 想毫髮無損就得償所願,沒可能。

 “我在想。”她將最後一根藤蔓繞手彎折,折出弧度,環繞著白淨瓷瓶,又擦乾淨手,直起身看窗外:“他們會用怎樣的理由引我出去。”

 第二天,溫禾安得到了回答。

 亥時初,月流倏的進書房,對溫禾安道:“女郎,巫山來人了。”

 溫禾安和凌枝對視一眼,後者滿臉“他們真是無藥可救了”的神情。

 她初聽覺得好笑,細想又覺在情理之中,兩人默契地往外走,穿過正廳,來到院門前,凌枝突然抓了下溫禾安的手,又慢吞吞地放了,蘋果臉上不難看出糾結,朝她分外直白地確認:“你不會死,是吧?”

 她要求也不高,不死就成。到了他們這樣的境界,只要還剩口氣,就算在床上躺個二五年,也有恢復過來的一日。

 凌枝接著道:“沒法跟陸嶼然交代就算了,我可只有你一個朋友。”

 “是的。”

 溫禾安居然還能笑得


出來,她說:“我不會死的。”

 凌枝挑起的眉放下來,嘟囔了句什麼後勉強放心,說那就按照原計劃來,說完就消失了身影。

 門口果真站著一人。

 臉普通,衣著也很普通,沒有任何能讓人留下印象的地方,若說有,便是他衣角袍邊和腰封上壓著一道兇獸紋路,那是巫山的圖騰之一。

 溫禾安眼神落在那圖騰上好一會,伸手,抵了抵臉上的面具,態

 度不冷不熱:“誰讓你來的?這次又有什麼事?”

 送信的人心中一凜,有些沒摸準她的意思。他是天都的人?『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披了層巫山的衣服,聽聖者的吩咐,又按照王庭給出的地址找上門來。

 溫禾安之前在天都很是出名,現在也依舊出名。

 誰都知道她現在背靠巫山,和陸嶼然之間的關係很是撲朔迷離,有人說她和帝嗣是舊情復燃,送信人現在否定這個說法了。因為她的語氣,明顯就不是那麼回事。

 他定定神,垂眉斂目,一板一眼道:“族內幾l位長老想請您往城外單獨一敘。”

 溫禾安將他這句話在腦海中過了一遍,有些計較,目光微微閃爍,語氣冷颼颼:“意思是,現在陸嶼然不在,我還得聽巫山長老吩咐?你們是不是太沒分寸了。”

 “不敢。”那人徹底確定溫禾安和陸嶼然或許有關係,但絕不是那種關係了。他牢記自己的命令,怕說多錯多,當即唯一頷首,不卑不亢道:“某隻是奉長老之命前來傳話。”

 溫禾安抿了下唇。

 心中微妙的預感被證實了。

 這人能替溫家聖者來傳話,地位不低。顯然他並不知道自己和陸嶼然的關係,但他說的是長老要見自己,沒有扯陸嶼然出來,自己說那句“陸嶼然不在”時一點兒異常反應都沒有。

 他知道陸嶼然不在。

 另外兩家絕不會讓陸嶼然得到傳承,聖者如今不會出面,那……江無雙和溫流光,他們好幾l天沒有出面了。

 巫山這次來的二位長老都不是籍籍無名之輩,不出意外,他們能頂住壓力。

 溫禾安不再分心。

 她最終摁了下眉心,作妥協狀:“在哪見。”

 那人壓抑住聲音中的喜意:“城外西山嶺,望月樓。”

 溫禾安說:“我等會到。”

 那人彬彬有禮地插手做禮告辭,並不擔心溫禾安不來,陸嶼然進了傳承,他身邊人現在是焦頭爛額,她要去


跟誰求證?得不到求證,她又沒法真對巫山視而不見。

 寄人籬下,仰人鼻息,就算是溫禾安,也只能對世家低頭妥協。

 從前如此,現在依舊如此。

 待他出院門,溫禾安視線冷下來,她看向月流,輕描淡寫道:“才晉入九境沒多久,去解決掉他。”

 月流即刻追出去。

 凌枝出現,她回隔壁宅子拿了副純黑涼絲手套,現在正往手上戴,眼也不抬地嗤笑:“怎麼想的。他們難不成真以為在巫山,誰都敢越過陸嶼然,私下跟他身邊的人接觸?”

 一群蠢東西。

 “世家的人多少有些這樣的毛病,見久了就習慣了。”

 溫禾安不覺得奇怪,她想起溫家聖者那張慈和偽善的臉,心中竟毫無波動,她垂睫,半晌又偏頭問凌枝:“準備好了嗎?”

 “當然。”凌枝覺得奇怪,這話是她對她說還差不多吧:“我有什麼好準備的,又不是我要出手同時面對幾l個聖者……反正,你準備好了

 就能出發。”

 溫禾安看向浩渺無垠的夜空,沒過多久,道:“走吧。”

 ==

 前往西山嶺的空間裂隙中,溫禾安拿出四方鏡,下意識劃開。她之前沒這個習慣,很多事都是由身邊人直接告知,一天下來也就看個兩二回,和陸嶼然在一起後看得多。

 現在沒有他的消息。

 她拇指指腹無意識地摁著鏡面背部圓滑的弧度,將它收回來,隨著時間流逝,夜色和空氣中的溼氣越來越重,心不免一點點往下沉。

 大戰前的些微緊張,對她來說不是第一次,在殺溫白榆,囚穆勒,毀掉溫流光第八感時,她就知道會有和溫家聖者對上的一日,在王庭下妖血,謀禁術的事敗露後,她也知道自己又有了強敵。

 只是沒想到都湊到一起了。

 她和聖者之間差的不是天賦,不是機緣,是亙長的時間沉澱,但現在讓她覺得尤為緊迫的,同樣是時間。這場局,她將所有能算的東西都算到了,依舊不能保證不出意外。

 有小塔扛著,最壞的結果不至於會死,她不可能空懷揣著一腔勇氣面對聖者,十二花神像不是隻有好看一個作用……但她還在等羅青山兩個月期限的最終審判,這種前提下,她不想自己太被動。

 若是出現轉機,有解決辦法,她可以等,慢慢來。總有一日,她會站在九州之巔,將昔日恩怨一一料理乾淨。

 若是沒有——

 夏夜


的風帶著熱氣,灌進鼻腔卻漸漸散開冷意,溫禾安一步踏出空間裂隙,踩在一座山頭上,目光沉靜:這世上不擇手段的歹毒蠹蟲那樣多,就算是死,也絕不可能是她一個人死。

 還沒到西山嶺,觀月樓呢,溫禾安才走了十幾l步,就被一股前所未有的強勁領域鎖定。方圓百里皆是崎嶇山道,這地方本就偏僻荒涼,王庭提前六七天就得知了消息,悄無聲息將人都清走了,今夜山裡唯有野獸。

 四周有莫名的光亮起來,溫禾安抬眼,發現是懸浮的水珠,水珠晶瑩剔透,龍眼大小,散發著月明珠般皎潔純白的光,照得百米之內纖毫畢現。

 天都聖者以水為道,第八感是鼎鼎有名的“水鏈”。

 數十米外,天都聖者不知何時出現了。她精神矍鑠,銀髮梳得一絲不苟,用根不起眼的木簪子固定著,臉上皺褶因為嚴肅的表情而往下墜著,掌中握著一根龍頭柺杖,柺杖頭上鑲著顆綠翡,一身上位者的威嚴氣派。

 但到底年齡大了,背無法避免佝僂起來。

 她看著溫禾安,渾濁的眼珠轉動著,讓人覺得被利箭抵著咽喉般不適,很久沒有開過腔似的,聲音緩慢沙啞:“我還記得,上一次見面是去歲,你修為被封,雙手被縛,跪在血泊中認錯,殿中那麼多人,你誰也不看,就只看我。”

 “我讓你去歸墟反省,你現在看我的眼神和當時很不一樣。”

 溫禾安繃直身體,手腕蓄力,玄音塔縮得很小,在她蕩動的袖袍裡轉動著,隨時能祭出禦敵。

 聽到這兩句話,她

 知道,聖者對所有聖者之下的存在是混不在乎的,就算知道她身上有聖者之器,也有絕對的信心能在一刻鐘內將她擊殺,因此顯得從容不迫,有十足的高人風範,在出手前還體面的談談曾經,對她的抉擇表示嘲諷與惋惜。

 或許是想看到她痛哭流涕地懺悔,折盡尊嚴和脊樑向家族求饒。

 溫禾安指甲逼近掌心血肉裡,分毫不退地直視那雙眼睛,唇邊弧度一提,像是也跟著在譏笑,譏笑自己曾經的天真愚蠢:“是啊,我早知道那是些什麼人,那樣拙劣的陷害,人人都要處死我,只有你還保了我一條命。”

 拖延時間,她還能不樂意麼。

 “我那時沒想到,原來整件事情都是你授意的,談何來的救與不救?”

 “聽聽。”溫家聖者呵呵笑了兩聲,聽不出一絲愉悅之意,雙目退去腐朽之意,變得如雷霆般犀利:“我帶你這麼久,數度在覺得你聰明與不聰明之間搖擺,


直到這半年,你才真正讓我刮目相看。”

 “我確實要承認,半年前將你保下,是我的錯,我小看你了。”

 她開始往前走,每走一步就說一句話,柺杖上掛著翡翠小葫蘆跟著晃動起來,拇指大的東西里好像還裝著酒液,隨著動作晃盪起來,那聲音越來越大,積成瀚海江流,排山倒海地朝溫禾安湧去。

 溫禾安渾身筋骨都受到無形擠壓,耳邊有浩大的聲響“嗡”的一蕩,宛若魔音貫耳,要撕碎人的全部神智。

 不得不說。

 這是她迄今為止感受到最強的一股威壓。

 聖者與九境,完全不在同一個層次上。

 再驚才絕豔的人,也不存在越境挑戰的可能。

 溫禾安雙肩被那股萬鈞之力壓下一點,又撐起來,她面色不變,飛速往城中掠去,溫家聖者不以為意,像是在漫不經心看螻蟻偷生。她既然排除萬難親自來了,今日就沒有讓人在眼皮底下走脫的打算,只見她蹣跚踱步,步子邁得不大,跨過的距離卻極遠,咫尺間已經和溫禾安面對面。

 “你從前和我說,聖者從不後悔。”

 在這樣的高壓之下,溫禾安臉色居然還端得平靜,她抬手用呼嘯的靈力壓制聖者的威壓,但沒有起到太大作用,索性用手指夾起一片風刃,繞著面前剜一圈,隔開一層薄膜似的阻礙,發出刺耳的碰撞聲。

 “後悔什麼。”她仍在退,嘴上卻不饒人,竟是難得的伶牙俐齒,要較個口頭高低:“後悔天生雙感被我破壞,還是掌握了天都大部分不可見人內幕的穆勒至今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但我猜,最讓你沒有辦法接受的,大概是當初被你隨意兩句哄回來的小孩,那會還沒有你腿高,現在卻能與你面對面交手了。”她將面具猛的叩緊,耳邊是超聲,風聲,還有自己心臟不同往日的急促鼓動——是被聖者的攻伐之力逼出來的。

 她咬重字音,一字一句道:“你不敢再做壁上觀,因為怕我徹底成長起來,難不成,你眼中難成大器,只配養來用作成全溫流光天生雙感的我,終於讓你

 感覺不安,被你視作眼中釘肉中刺了?祖母。”

 最後兩個字,輕得像空氣中的一抹煙。

 聖者本就嚴肅的面容再看不見一絲和顏悅色,而這時,溫禾安也已經到了雲封之濱的主城邊緣。

 老者隨意估了番時間,對這幾l句挑釁自己威嚴的話難以容忍,已經很久沒人敢忤逆她了,她對小輩的耐心有限,連溫流光也不敢放肆。此時


一手依舊拄著柺杖,一手卻攏緊五指,蒼老幹枯的手如竹枝,張開時如同兜住了整片空間,原本懸浮於兩人周身用作照亮功效的水珠融合起來,形成一隻巨大的水藍色掌印,長寬各百丈,壓下來時如同讓人永不翻身的五指山,要將神魂都抹滅。

 “你比從前會說許多。”

 聖者孤高臨下望著她,像在看待個已死之人,眼神無半分悲憫:“論天賦,你不比溫流光差許多,我惜才,也在你身上傾注了心血,你卻像個怎麼也養不熟的狼崽子。既然養不熟,那由家族培養而出的利齒與尖爪,都該由家族剔除,理所應當。”

 “家族永不許背叛,我已在你母親身上上過一回當。”她冷漠地闡述:“那還是我自己的親生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