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她話音落下時,那道掌印也轟然降下。

 人在遇到極端危險的情況時,身體會有本能反應,這無法遏制,溫禾安從小到大,參與過的戰鬥沒有千場也有百場,沒有哪一次有如此直觀清晰的反應。她眼睛變得乾澀,頭皮刺痛,渾身毛孔都彷彿全部張開,戰鬥之意卻一點點攀升起來。

 境界在這,她沒法完全靠自己抵擋聖者的攻擊。

 她祭出了小塔。

 猩紅色的塔身迎風一漲再漲,也漲得百丈大小,七層塔身光芒各不一樣,然而交錯在一起,有種別樣的令人錯不開眼的色澤,它擋下聖者一半的攻擊。

 是的。

 溫禾安沒打算讓小塔全抗,她不可能永遠躲在玄音塔下,事實上,如果不是和聖者之間實在有著難以逾越的歲月沉積,力量懸殊,她根本不想依靠任何外物,這讓她生出種無法腳踏實地的不安心感。

 越是處境兇險,越是時間緊迫,她越要磨礪自己。

 在保證能活著的前提下。

 靈力在她掌心匯聚成一道紅菱,絲滑冰涼,掠起時湧現沖天火光,她通過陰官家獨有的符給凌枝傳遞消息,讓她這時候別動,再等等。而後自己衝上去與卸了力的掌印纏鬥到一起。

 紅菱被掌中水浪壓住,澆滅了火焰,發出燒紅的炭不斷被冰水澆滅的“滋滋”聲,勉力支撐。

 溫禾安身形靈活,步法完全施展出來時形如鬼魅,她步法修到了極致,單論此道,整個九州也沒幾l個人能與她比肩,這是她的優勢,可以藉此周旋。但就算如此,在第一場比拼中她就已經受傷,肩,背和小腿,被掌印擦過的地方傷筋動骨。

 血腥氣瀰漫開。

 掌印最終消散,她旋即抖開漣漪結界,鋪在雲封


之濱外城與遠郊交界之地。這裡巷子多,破舊,住著許多好容易憑各種關係擠

 進來安身的流民和小商小販,深夜,一點戰鬥餘波都能叫他們屍骨無存。

 做完這些,溫禾安捏著手腕,一身悶響後接上了塊骨頭,看了看小塔,朝老者道:“據我所知,你能停留的時間並不久。”

 此情此景,叫溫家聖者眼中流露出厭惡與濃烈的抨擊,她緩緩提起手中柺杖,嘴巴開合:“你的憐憫和熱心腸永遠放在這等不該放的地方,天都錦衣玉食養你百年,你毫不感恩,人間老婦養你不過七年,叫你瘦得跟缺了半條命的貓崽子一樣,你卻念念不忘至今。”

 “我有時覺得,你是叫我最為挫敗的學生。”

 她下了定論:“愚鈍,固執,自身難保還要自尋麻煩。空有一點悟性,真本事還沒長出多少呢,就妄想挑釁全九州的規則。”

 這樣的人,怎能手握天都重權,待她成為聖者,第一個遭殃的,怕就是天都。

 她試過很多次,但骨子裡的東西很難改變,她扭轉不了溫禾安的本性。

 聖者不想再過多糾纏了,和將死之人逞口舌只能毫無意義,目前最重要的是逮住溫禾安,殺了她。

 有一點溫禾安確實說對了。

 ——她的成長速度太過可怕,作為敵人,就算是前輩,也沒法不生出警惕心。她尤記得自己和溫禾安這般大時,也是九境,和族中聖者對戰,聖者並未顯露殺心,且同樣有聖器作保,然一招之下,她卻已然如斷了翅的鳥兒從空中跌飛,吐血不止,喪失神智。

 只有真正到了聖者境,才能明白那種懸殊。

 但溫禾安現在好好站著,只是受點皮肉傷,看似流了血,可情況不知比她那時好了多少,這足以證明些什麼。

 後生可畏,而她已經老了,或許再過百年,也會面臨和王庭兩位老聖者一樣的局面,她不能給家族留下這麼大的隱患。

 思及此,聖者柺杖終於落地,與此同時,天空中驟然亮了一瞬,像平白無故扯了道巨大的閃電,蒼老的聲音響起來:“——水鏈。”

 很顯然,她厭煩了跟小輩玩你追我躲的遊戲,想永絕後患,解決此事。

 聖者的第八感。

 舉世罕見。

 溫禾安瞳仁像貓一樣的緊縮起來,她凝望著天穹上橫空刺出的水藍色鎖鏈,它完全由水凝聚而成。水一貫清澈,柔和,很難想象它有朝一日會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攻擊力。同是鏈條,它不如溫流光的殺戮之鏈那樣


兇戾,但更為危險。

 毫無保留的殺招,尋常的聖者之器會直接報廢。

 如果玄音塔只吃了兩道聖者之器,這一擊下來,估計會從頭碎裂到尾,不知要修養多少年才能恢復過來,好在這段時間玄音塔吞吃的好東西不勝其數,就算是這種攻擊,也可以應對。

 溫禾安卻將小塔收回袖子裡,她冷冷望著對面的人,嘴唇翕張:“動手吧。”

 她先提時間,本就是為了激出這一道攻擊,自然沒打算自己應對。

 讓人驚駭的情景出現在眼前。

 一片羽翅狀的黑雲

 飄到眼前,在原地洞開了一扇門,那其實更像一張長得極大,卻沒有舌與齒的嘴,囫圇吞棗地將要嚼下世間一切。

 天都聖者見多識廣,臉拉得長而直,波瀾不驚,宛若看跳樑小醜自取其辱,她已是這世間最頂級的存在,這道攻勢除非對面也是聖者出了第八感抵擋,否則誰來也沒用。她來擒拿溫禾安,勢在必得,怎會想不到這些。

 空間術,她聽溫流光說過。

 但她從未想過,陰官家家主的空間術能轉移聖者的最強一擊——第八感都出了,這確實是最強一擊,就算是聖者,第八感也不是想用就隨時能用的,攻擊性越強的招式,間隔的時間也長。至少一個月內,她不能再用第八感。

 然而就是這樣可以給敵人致命一擊的招式,愣是在聖者先凝重後愣怔的視線中被黑雲形成的拱門吞噬,生生轉移進了主城。

 天都聖者第一次覺得事情脫離了掌控,將眼睛壓得只剩一條縫,她看向溫禾安,聲音不再平靜,只剩凜然殺意:“早就算好了的?”

 “永遠不要等著人來決定自己的生死。這是你教給我最深刻的一課。”溫禾安扯了下唇,縱身一躍,如打著旋從樹上飄落的花瓣,又如縱身躍入水裡的魚,向王庭主殿的方向飛速趕去。

 這戲兩個人唱不起來,得二人登場才有看頭,一把火燒得旺起來,局面才會越加混亂,王庭才會方寸大失,鋌而走險露出更多馬腳。

 同時,她要充當錨點,告訴凌枝空間術施展的最佳時機。

 聖者面容冷怒,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被人這樣激起火氣,她速度更快,根本不需要藉助步法,連綿的山,塔樓,深巷,夏日的梔子和熟果都成了虛晃的影子。

 兩人在追趕中激烈交手,玄音塔塔身上一慣充當啞巴的古老鈴鐺狂震,聖者已經能感受到自己的第八感在空間術中完全成型,在飛速移動,最終降臨在王庭主殿之


上。

 聖者臉色完全變了,她沒料到溫禾安會有這樣的膽子,她覺得自己憑藉這一道塔能應對幾l位聖者的怒火?她想做什麼,挑起王庭與天都之間的戰爭?她是自己這麼想的,還是巫山的授意?

 想歸想,聖者對她下手並沒有留情,想在出事之前將溫禾安解決掉。

 袖袍鼓動間,已經又走了二招,溫禾安默不作聲嚥下嘴裡一口血腥氣,沉著視線望向王庭主殿。風雲會期間,時時都有矛盾,恨不能家家都有爭執,城衛隊和巡邏小組十二時辰不間斷輪守,在感受主殿附近出現止不住的打鬥波動時可謂傾巢而出。

 還有許多來參加風雲會的世家,他們中也有高人,當即從睡夢中驚醒。

 按理說,在雲封之濱是絕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

 好幾l位聖者坐鎮呢。

 這得有多不怕死才敢深更半夜如此放肆?

 而等他們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推開窗,或走出院門往天上看時,卻一時屏住了呼吸,有些沒見過什麼風浪,盼著在風雲會上展露頭角的年輕人直接長大嘴,像被捏著嗓子似的“啊”的一聲,幹

 癟癟的表示震驚和懷疑。

 半空中,空間術的輪廓已經消失不見。主殿之上,天穹被無數顆雨珠照亮,照得殿宇紅牆黛瓦皆失顏色,唯剩慘白。某個瞬間,雨珠落下,成千萬根水鏈,這些鏈條環環相扣,生生不息,組成一根巨大的水藍色鏈條,貫穿下來時,所有人的耳朵裡都聽不到別的聲音,唯餘錚然。

 這等滅世般的情形下,各站一邊的溫禾安和溫家聖者反而沒被第一時間發現。

 “這是——水鏈?”

 陸續有人認出了這道神通,旋即開始抽氣,腦子裡的想法一時多得停不下來。巫山最近有動作他們聽到了點風聲,但沒想到天都和王庭已經到這份上了。

 這是要徹底亂了嗎。

 那他們還待在這做什麼?豈不是參加個風雲會豈不隨時會有性命之憂?

 想明白這層,有些腦子轉得快的已經準備辭行了,所謂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真要聖者轟殺了,他們找誰出頭說理去。他們完全沒往別的方向想,現在就是直接告訴他們,水鏈是被空間術裹挾著出現的,他們也不會相信。

 若非親眼所見,聖者都不信的東西,他們如何會信。

 溫禾安隱匿在暗處陰影中,手掌顫動,吞嚥下幾l顆恢復靈力的丹藥,同樣注視著這場鬧劇。

 ……不知王庭現在作何感想,溫家聖者要解


釋也只會和王庭的聖者解釋,她哪知道王庭要做什麼,被逼到這一步,二十二根傀線在今夜之後再也湊不齊。王庭不會輕易罷手,傀陣師立馬就會出現。

 等空間術施展在他們身上,她就撤回溺海。

 月流和徐遠思等人都已經登船了。

 聖者……溫禾安將指尖上的鮮血擦去,還能理智地衡量,她和聖者之間的差距,沒想象中大。

 這時,王庭之主和諸位長老齊齊出現。他們也不敢直攖其鋒,先看幾l欲將主殿釘穿的水鏈,再看已經平靜下來,上位者氣場極濃,一臉“叫你們聖者出來解決”神色的溫家老祖,想想後續計劃付諸東流,目眥欲裂,頭髮絲就差根根豎立起來。

 什麼都想到了。

 沒想到溫家聖者突然對自己家發癲。

 “去。”王庭之主甚至來不及興師問罪,他重重閉眼,對身邊人低聲吩咐:“把傀陣師都叫來,別分散了,全部聚在這。”

 能來的世家都來了,今夜之後,再也到不了這麼齊了。

 水鏈最終沒有將王庭主殿夷為平地,兩位老聖者出手了。

 只見兩道靈光沖天而起,合二為一,化作一隻手掌將水鏈托起,兩股分外強大的力量彼此消耗,生生僵持半刻鐘,產生的聲音急促尖銳,萬分刺耳,最終同時消散。

 溫禾安第一次見到王庭這兩位聖者。

 他們的蒼老肉眼可見,衰頹近在咫尺,就像兩棵失去了養分的樹,枝幹還在,枝葉和根系都慢慢凋敝了。很久沒出手過了,這樣碰撞一回,精神都好似被抽走了,其中一個更甚,連著咳嗽了好一陣,才緩過來。

 為首那個疊了疊眼皮,問溫家聖者,頗為平和好脾氣:“天都這是什麼意思。”

 前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溫家聖者意思意思拱手,說:“陰官家的當家人有空間術。”

 王庭之主脹得面紅,他已經後悔輕信了溫家聖者信中的內容,讓她踏進了王庭轄域,以為她獨自一人來,又不會在表面上對王庭動手。溫禾安奪琅州在先,算計江無雙在後,他們自然樂見其成。

 可聽聽這話。

 一個九境的空間術,能轉移聖者的第八感,聞所未聞。

 哄小孩呢?

 兩位聖者撫著雪白的長鬚,低低嘆一聲,也不知接沒接受這個解釋,他們似乎真的活得久了,脾氣早被這世間磨沒了,說:“如今溺海不穩,所有聖者都該守著中心陣線,而非橫跨萬里,在他人主城


之內釋放第八感。”

 溫家聖者念及方才發生的事,皺著眉受了這話。

 她不知道妖血的事,更不會知道,這句話會成為日後王庭指認天都的一大佐證,因為表現得實在不以為意。

 兩位聖者出面時,王庭主殿中便有源源不斷的人湧出來,訓練有序地散開,配合巡邏隊巡查主城,安撫貴客,做派間盡顯大族臨危不亂的氣度。

 溫禾安蟄伏在月色照不到的陰影中,兩邊聖者見面,暫時沒管她,她手上綁著根徐遠思給的傀線,在徐家人出來的第一時間,傀線就會在指頭上纏緊以示提醒。

 半晌,她終於找到了自己此行的目標。

 她祭著玄音塔,擁著一團驟亮的紅光朝天都聖者後背拍去,手指排開二道顏色各異,刻有花朵標識的小鏢,分四次十二支,帶起尖利的破空聲,與此同時她身形閃挪到傀陣師那側,對凌枝說:“就是現在。”

 這次沒有黑雲,只是道一閃而過的黑線。

 精準地帶走了二四十位匆匆喬裝成巡邏隊的徐家人,黑線還想順帶著將溫禾安也帶離這要命的地方,但沒成功。

 空間術的存在本就叫人匪夷所思,同樣也有著更為嚴苛的使用準則。

 目的達成,溫禾安轉身就走,朝著溺海的方向去。

 她以為自己最多隻會面臨聖者惱羞成怒的反擊,只是她速度夠快,可以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