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48 章





一隻豔鬼散著發挑著眉,美目流波,又在勾引人了。




江鷺看她半晌,道:“你不用獻祭什麼。”




姜循怔住。




她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麼:“獻祭什麼?”




江鷺:“不是我發怒,你就要犧牲什麼奉獻什麼。也許曾經的我會被哄住……可我已經不是十六七歲的我,姜循,我不是你記憶中的單純少年郎了。”




她怔忡看他,他淡淡笑一笑:“我沒那麼好騙,沒那麼好哄了。上不上榻,於我都沒什麼意義……我不會在稀裡糊塗中,與你發生不應該發生的關係。當日醉酒那次……已然是失誤。同一個錯,我豈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犯?




“而即使退一萬步,我今夜當真被你氣的,與你發生了什麼……也不代表我會為你退讓。姜循,你不知道我如今在做的事——我一步都不會退。神擋殺神,鬼擋殺鬼……沒有人可以阻止我,沒有事可以攔住我。”




——讓該死的人都下地獄,該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姜循仰望著燭火下的江鷺。




他如月如雲,高山之巔。她被那種溫靜之人身上少有的頑固與凌厲吸引,她感覺到自己的血液也隨之沸騰。




姜循喃喃自語:“我也是……”




她在做的事,她也一步不會退啊。她不會為了任何人任何事放棄,她必須要做成她的大業——




讓該死的人都下地獄,該活的人都得到拯救。




二人一時沉默。




姜循聽到江鷺輕聲:“你不要為了平息男子的怒火,去獻祭自己奉獻自己。不至於如此……至少我不用。”




她低著頭。




烏髮散在她臉上,她露出的頰潔白無比。她用手捂住頰,躲過他目光,一言不發。




姜循聽到他說:“我喜歡一個人,才會與她同枕而眠。我絕不妥協。我今日失控了,以後會剋制。”




江鷺聽到她很輕的一聲“嗯”。




她聲音太輕,又有幾分沙




()。他疑心她在哭,踟躕一下,燭火下,他抬起她下巴,讓她仰臉。




她沒有落淚,但眼中波光閃爍,宛如湖波迎風,漣漪蕩起。




她睫毛上沾著水,躲開他的窺探。




江鷺扣著她下巴的手微緊,若有所思:“你是不是不知道怎麼跟我相處?()”




姜循立刻:胡說什麼??[(()”




江鷺垂臉:“撇開你那些心機、撩撥、玩弄,你就不會跟我相處了麼?你覺得自己錯了我恨你,但我有真正傷過你麼?為了怕受傷,你從一開始就用欺騙對付我。




“你自己欺騙我,便也不信我的話。姜循,你確實堅不可摧,但你一定也錯失了很多。”




姜循嗤聲:“胡言亂語。”




他扯動嘴角。




他不打算與她說了。她提了章淞之死,提了張寂對他的起疑,他要去查探她是否說的是真話。他心中依然壓抑依然憤怒,但他也無路可走……




因為他對她下不了殺手。




姜循不知,姜循怕他。但他今夜幾次生殺心,幾次下不去手……他的對抗在她面前,何其微渺無用。




太荒謬了。




江鷺一言不發,朝窗子走去。




爭吵一頓,夜色已深,姜循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十分不甘心,喊住他:“江鷺!”




也許她不叫“阿鷺”,叫“江鷺”時,才真的有幾分動心吧。正如他不叫她“循循”,只叫她“姜循”。他二人的關係,何其扭曲,生硬,又何其的……曖、昧。




江鷺側過半張臉看她。




姜循微咬唇。




她仍將話說了下去:“你為什麼見過姜蕪了,猜出我和她曾經的賭氣,你也沒氣得來找我?你為什麼猜到我對杜一平的安排,也沒有說破?你見到我和葉白那樣……你還要聽我解釋。




“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哪怕你不相信我的話,你也要聽……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是不是因為、因為……




她目光清清亮亮,溫溫柔柔,專注十分。




江鷺閉目:“……因為我賤。”




他長身離去,姜循面無表情。




--




也許是因為江鷺指責她沒有真心,也許是因為江鷺一直逼問她和葉白的關係,姜循此夜入睡後,做了一個夢。




那是她與葉白都想掩埋的過去,那是她與葉白都不想提的默契——




在那殘夢中,姜循不是姜氏女,她只是一介孤兒L,尚未被姜父找到,尚未被帶回東京當貴女教養。在去姜家前,她流落街頭,吃不飽穿不暖,和舊年的姜蕪,想來也沒多大區別。




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五歲大的小女孩兒L,碰到了一個貴族小郎君。




那小郎君唇紅齒白,眉目清秀,與她這樣的孤兒L雲泥之別。小孤女並不奢望潑天富貴,只不過是那小郎君獨自一人在街上玩耍,要被壞人拐走的時候,她藉助小混混的無賴,救了那小郎君一命。




小孤女救便救了




(),小郎君卻日日來找她玩耍。




他十分同情她,十分照顧她:“我帶你回我家吧?我認你做妹妹好不好?要不,你做我的童養媳吧?這樣我們就能一直在一起啦。”




他帶她爬他家高牆,帶她認他家僕從,振振有詞地說如果她到了他們家,她就可以讀書,可以認字,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孤女不稀罕什麼漂亮什麼讀書,孤女只想吃飽飯。




孤女便掰著手指頭,對小郎君描述的美好未來生出了期待。




她在破舊的城隍廟中,按照約定等他。她等他帶著他的父母來,帶著他的家人來;等他認她做妹妹,或者認她做童養媳。




她那麼虔誠地期待他,翹首以盼,日思夜想……




城隍廟被雷劈中,又生了火災。一月有餘,她始終沒等到他。她奄奄一息,被姜父發現,被姜太傅帶回東京。




多年以後,姜循與葉白重逢。他失意她落魄,他們結伴苦海,孤葉行舟,誰也不提當年的事。




他們都已長大,他們都不要什麼真心了。只是那曾放開的手,再也不會握住而已。




--




後半夜,姜循睡不著,便披衣離榻,出了內舍。她立在窗下,開窗抱胸,凝望黑夜。




——所以說,真心有什麼用呢?




她幼時相信小郎君,小郎君永不來,她被拋棄;她少時相信姜家,姜蕪回家來,她被趕走;後來她回到東京,姜家又怕她離開,給她身上中蠱;再是太子,她明明和太子有過約定,但太子依然……




樁樁件件,真心可欺。




--




長夜漫漫,無窮無盡。




立在寒風中,凝望深夜的姜循知道她度過了今夜的難關,但她並不為此振奮得意。她甚至覺得傷心,覺得沮喪。




她孤零零地待在這座古宅,明明年少卻垂垂老矣,好像要一直枯死下去。寒夜忽有白鷺降臨,羽翼潔白,俯首望她。風吹衣袂,她想展翅高飛,遠離這一切。可是不到時候,遠遠不到時候。




也許他不出現,她就不會有旁的感情。也許他不見她,她就不會一次次地忍不住回首。




所有感情都是無用的。




所有真心都是不值得的。




江鷺說得對。她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不知道怎麼正常面對他。她不知道如果沒有這些謊言、撩撥、欺騙,她要怎麼和她的白鷺鳥談笑風生,怎麼直面過去直面他。




姜循感到寒冷,她喃喃自語:“我早已放棄感情了呀,阿鷺……”




她從不對自己放棄的東西回頭,她早已決定不付出真心也不奢求真心……可白鳥飛走卻徘徊往復,她又為什麼獨立寒宵呢?




靜夜中,姜循閉上眼。她恬靜秀美,零落枯寂,在此深夜才敢對自己展露一切。




她輕聲:“……我討厭阿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