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睽睽 作品

第 64 章





姜循側臉輕笑:“怎麼,爹要拿著這個軟肋殺我?我身上有蠱,爹不會做更多的無用之功。”




姜明潮發須花白,聞言並不笑,只道:“阿蕪的事……孔益死了,太子也會死吧?你也想殺為父吧?”




姜循客氣道:“爹不在意生死,我殺爹做什麼?我還想和爹聯手對付太子呢。”




姜明潮輕輕一笑。




他態度不明,姜循半真半假。姜循一步步朝書閣外走,原本唇角噙笑,卻是背過身,笑容便消失了。她每走一步,神色就冷一分。快走到書閣門口時,她臉色已經陰沉無比,如黑雲密佈。




她咬牙強忍。




可她手扶在門上,終是沒忍住,回頭看向姜明潮。




姜明潮一直坐在書桌後盯著她,見她回頭,也不意外。




姜循臉色難看,語速飛快:“我實在不懂爹——至今不懂!爹是大學士,出身名望,家世無不諧之音。在我小時候,爹像個好人,像我心目中的英雄。




“你和娘一起遍走四海,聽民生,記文史,教出一個個學生,耐心聆聽他人的困境……你在涼城時見我是孤兒L,還用李代桃僵之法,騙娘一起把我當做親女兒L,收養了我。你當真是我心目中的英雄。




“可為何隨著時日變化,我越發看不清爹?爹既允我殺孔益,對付賀家,說明爹知道他們為惡。可爹難道不知道,首惡是太子嗎?若非太子縱容逼迫,他們都走不到自取滅亡的那一步……爹為什麼要扶持太子上位?”




姜明潮淡聲:“不然我應當如何做呢?”




姜循盯著他。




姜明潮:“循循,我大約猜出你在做什麼了。說實話,我不介意。某一段路,甚至你我同行。只是這朝堂之事,你才沾染三年而已。你走了三年的路,為父已走了三十年。




“朝堂君臣,恰如晦燭明火,反之亦然。我大魏國制至今,改之又改,到此朝,文有中書武有樞密,還有三衙在旁專事君主。翰林入




禁中,學士通機要,御史退宰相,彼此協作又彼此提防。臣權已被分之又分,大權只在君主手中。而為父送你一個問題,你可以慢慢思考這個答案——




“倘若君主早已背棄,凡人該如何是好?”




姜循目光幽靜地看著那坐在一團昏暗中的養父,她神魂受震,若有所悟,可她絕不承認。她行了一禮便告退,不再和姜明潮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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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明潮和姜循走後,僕從們在玲瓏的斥責下,慢慢散了。堂下跪著的只剩下姜蕪和張寂二人。




玲瓏回頭看二人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選擇先將綠露那個不省心的侍女拉走。而人聲漸漸寂寥,姜蕪跪在堂中,那種被窺探被猜忌的感覺稍微退散。




她只剩抽泣,淚水沾在腮上,臉頰哭得又繃又幹,精神還十分疲憊。




垂著眼的她,睫上沾著一滴淚。透過這滴渾濁的淚,她看到青如雲的男式無紋衣襬,落在了她面前。一隻手朝她遞了過來,她抬起頭,看到是張寂。




他形容不好,半張臉蒼如雪,半張臉赤如血,發冠也有些歪,幾縷散發落頰。他因她的事而憔悴無比,但他卻仍站得筆直,俯眼望她。




甚至此時,他看她的眼神,不復往日的審度探究,多了幾抹憐色。




張寂開口的聲音也不如平時冷寂,而是帶著一種諸事落盡的蒼然沙啞:“起來吧,我送你回院中休息。依循循的本事,老師應該不會把你嫁過去了,你不必害怕。我會去賀家看看……你放心。”




姜蕪仰望著他,看他落魄看他強撐。她心間劇痛,睫上那滴水終於落下。




她哽咽:“對不起,師兄。”




張寂搖頭:“是我的錯。阿蕪,起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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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送她回院落。




她此時狀態很差,恍恍惚惚。過去的一路甬道上又沒有僕從圍觀,張寂便乾脆牽著她的手,在前領路。姜蕪從後看著他的背影,看著他牽自己的手骨。




她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姜蕪回了房,張寂勸她歇息。姜蕪聽話地上床,讓張寂怔了一怔。他立刻背過身不看,榻上的姜蕪卻輕聲問:“師兄,你會陪我嗎?”




張寂靜片刻。




他低聲:“你睡著後我便走。”




他將內室與外室相隔的那張屏風拉開,自己背靠屏風而坐。青年倚著屏風,清寒孤絕,讓姜蕪看了很久。




姜蕪聽張寂說:“沒什麼大不了的,阿蕪。我此前不知你和循循情誼好,而今知道……循循便有本事說服老師。只是循循應該短期內不會來看你,今日她也不會來了……她到底顧慮很多。”




姜蕪:“師兄不用解釋這麼多。我知道循循不會來,我並沒有我爹以為的那麼蠢。”




張寂認真道:“你不蠢。”




姜蕪枕著手,目光看著屏風外的青年,自嘲而悵然地笑了一笑。她當然不是真的蠢,真的蠢貨經過這麼多事,也該一點點長大了。譬如她今日,已然這樣




虛弱,她仍在喚起張寂對自己的責,對自己的護,對自己的愧。




他憐憫自己,心疼自己,願意保護自己,她才能和他走得近啊。




姜蕪說:“你還叫他‘老師’?”




張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姜蕪片刻後又道:“他不讓你再登姜府了,不讓我再見你了,怎麼辦?”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繃得發緊。這麼多日的相處,今日的崩潰,她能否打動張寂的心,讓這個不為任何人停駐的冷漠之人回首?




姜蕪屏住呼吸,攢著被褥的手指捏汗,她終於在很久很久的寂靜後,聽到了張寂的回答——




“府外會見面的。”




姜蕪登時如虛脫般,鬆下了那口氣。




她唇角浮起一絲笑:她終於贏了一次。




張寂回過頭,隔著屏風,便看到她那個清淺溫婉的笑。昏暗室內,她團在褥間,臉白唇翹,髮絲一縷縷地沾在臉上。張寂忽然感到一陣心悸,忽然不敢多看。




他扭頭,平復自己呼吸。頃刻,他取出一片樹葉放於唇邊,生疏地吹起了一隻小曲。




姜蕪怔忡,聽出了這小曲是金陵調子,來自江南,來自建康。張寂竟然……




她含著笑,在綿綿潺潺的小曲聲中,步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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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蕪夢到了三年前。




某一晚,日暮昏昏,倦鳥歸巢。姜府明堂已熄燭火,萬籟皆浸在一片寒鴉聒噪的死寂中。




這是夏日的一夜,姜蕪在所有人睡了後,走出了自己的閨房。她脫了鞋襪,摘了釵飾,站在潮熱的碧湖前。雪白的裙裾被水打溼,她踩著溼滑泥濘的布著青苔的石頭,一點點朝湖心走去。




活著已讓她痛苦。




富貴比貧窮更讓她無以為家。




她以為自己回到姜家可以得到悉心教養,可是薑母生病姜父沉迷權術,他們都不是很關心她,卻希冀她成為像他們養女一樣出色的貴女。




他們發現她不是,便決意拋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