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背鍋俠李白

 旁的不說,他今日過問農田事務,敷衍得都打哈欠了,但涉及到身世與練劍,卻一下來神充滿了興致。

 七娘將視線放遠,落在興慶宮南牆的勤政務本樓處。

 開元八年所建高樓依舊矗立在側,聖人自省之心,卻已日漸消磨了。

 *

 見宦官遠遠將人好生送走了,李隆基這才牽回眸子,眼底久違地藏著從前有過的狠戾:“派人去查,是誰將李七娘要送到朕面前來。”

 高力士垂首應是。

 他又道:“匡山……按著李七娘的年紀算,朕記得,開元九年玄玄便在益州一帶吧?”

 “三郎,玉真公主當時在青城山常道觀修習符篆。”沒人的時候,高力士總似從前一般稱他三郎,這也是李隆基特意囑咐的。

 帝王嘆息:“距離匡山那也不算遠了。”

 “正是。”

 殿中有片刻沉默。

 李隆基數落道:“當年母親早逝,朕這個幼妹便被寵壞了,相比之下金仙多懂事。”

 高力士:“金仙公主身子弱,長年累月的病著,倒實在叫人心疼。”

 聽得這話,李隆基便默了一瞬,揉著眉心吩咐,“此事命人私下去查,玉真當年在常道觀侍候的所有人,一個不落,務必查出孩子當年是否真的夭折了。”

 “是。”

 “還有,李七娘的阿耶,那個士子李白,去查查他與玉真之間……”

 高力士又應一聲,知曉這事兒得悄無聲息辦妥貼,否則一個鬧不好,怕是要折不少人的性命。

 殘陽拉長了南燻殿廊廡下的重影。

 李隆基卸了力,靠在身後冰涼的帝位上,忽而開口道:“十五年了啊。”

 高力士不明所以,弓身笑著:“是啊,大家盛世,已至開元十五載。”

 哪知,這話換得帝王搖頭:“朕是說姑母。她離世十五年,賜死之事還恍如昨日,時值今冬,不知朝野可還有人願為她燒一捧紙錢吶?”

 此言,無人敢應。

 *

 七娘離宮,莫名得了一大堆賞賜。

 小丫頭指揮著身後烏泱泱一群人放下御賜的金玉絹帛,將人都送出去了,這才垮著臉衝李白嚷嚷:“師父,你畫的臉根本沒有用,陛下一下子就看出來了!”

 李白咋舌:“都那麼醜了,還能看出來?”

 七娘:“……公主聽到,一定會扁你。”

 李白聳聳肩,看七娘全須全尾坐在面前,才暫且放心道:“陛下都問什麼了?可曾為難你?”

 七娘的肢體語言很豐富,將宮中之事複述的波瀾起伏,喝口水潤潤嗓子,又道:“臨走之前,陛下還說了:七娘智勇雙全,文武兼備,當得厚賞,日後還得常入宮走動才是。然後就給了我這些東西。”

 李白看著這份枷鎖一般的厚賞,知道這回是徹底沒了退路。

 小丫頭看起來還挺樂觀,美滋滋地計劃起了在長安城買宅子的事兒,還不停地撒嬌提議:“師父,師父,華嚴寺那位悲田養病使不是被革職查辦了嘛,如今阿尋他們沒人管,我們不如……”

 李白覷她一眼:“不如什麼?整個悲田養病坊的人挪來,那怕是得陛下常年養著。”

 說完,還看了看滿桌子的賞賜。

 他本是嘲弄,誰知七娘一拍手笑道:“對哦,師父好聰明!”

 李白右眼狂跳:“你又想幹嘛!”

 “沒什麼呀,做點小本買賣嘛。”七娘跳下圓凳,一溜煙跑沒了影兒。

 李白估摸著七娘也就是在坊間行商,不敢把主意打到陛下頭上,索性隨她玩兒去。

 事情發展到這般田地,他必須得硬著頭皮,再去公主府一探當年究竟了。

 *

 安興坊,公主府內。

 玉真一夜沒睡好,翻來覆去做了許多噩夢,今晨醒來身子更覺得疲憊。

 昨日,婢子已經給李白送去了信,該說的能說的幾乎傾囊告知,剩下的,就只等李白和七娘自己做出選擇了。也不知七娘此時,會不會已經出了長安……

 “公主,李白求見。”

 這一聲徹底打斷了玉真的美夢。她顯然有些惱火,起身道:“他來做什麼?不是已經送了信叫他走嗎?”

 青衣婢女連忙安撫,示意外間還有旁的侍女。

 玉真勉強壓下火氣後,青衣婢女才低聲:“我聽說,昨日晌午,秘書少監張九齡推舉了七娘,陛下特意召見了。”

 玉真尚未聽完,便跌坐回美人榻上。半晌,她眼睫輕輕顫動:“李白何在,去叫他進來。”

 二進公主府,李白並沒有等太久。他一路跟著進了會客廳,見玉真屏退眾人,只留下一個貼身婢子,這才笑道:“看來公主對七娘進宮之事,已經有所耳聞。”

 也不知李白是天性如此,還是故弄玄虛,總之,他看上去十分瀟灑。

 吃不好睡不好的玉真公主瞪他一眼,咬牙問:“七娘呢?可曾被陛下看出什麼?”

 “一去就認出來了。”李白面上笑意不見,換上一副嚴肅面孔,“陛下賜七娘金玉絹帛,要她隨時奉召進宮。”

 玉真閉目,有一種宿命如此,誰也掙脫不開的無力感。

 李白主動打破了這種消沉的氣氛:“我不便逗留太久,儘量長話短說。聖人要見七娘,便是將她留在長安,背後定然要派人去查當年之事。我只問你,若查能查得出幾分來,七娘可會被她生父牽連?”

 玉真長吁口氣,泠然道:“不會。此事除我與容之之外,世上已無一人知曉。”

 李白瞟一眼立在玉真身側的青衣婢女,知道這人便應當是容之了。至於這話裡旁的意頭,他不敢細想。

 於是追問:“那七娘的父親……”

 “他早已身死魂消。”

 玉真公主很少主動談及那個人的死亡,幾次想要開口,都不知從何說起。最終,只紅著眼道:“你不要管他是誰,只需記著,長安險象環生,七娘被迫留在此處,可以是我的女兒,卻決不能入宮門撫養。”

 李白有些聽不明白了。

 玉真默了一瞬:“你可知先天政變。”

 李白沒想到她會提及此事,有些驚恐的瞧了這對主僕一眼,然對方十分淡然,他也只好僵著脖子點了頭。

 先天二年,長安城中一場爭奪戰,太平公主最終兵敗,被陛下賜死家中。

 “昔年姑母有鎮國太平公主府,除過普通的公主邑司打理田莊封戶、照料起居日常外,座下還有輔佐參謀官吏六十餘種,親事府與帳內府二府衛隊更是高達千人。”2

 “最終,她卻落得那樣的下場。”

 李白抓到一點關鍵,開口問她:“所以,七娘的阿耶會讓她被此事牽連?”

 玉真不應他,望著窗外鳥鳴啁啾,溫聲道:“我聽容之說,七娘天生蠻力,已經能習武練劍了?”

 李白應聲:“嗯,勉強還成。”

 “我們這位聖人,其實記仇得很。他忌憚李氏有才之人,更忌憚這樣的人是一個女人。七娘這般聰慧,若養在宮中被四方虎視眈眈,逼迫之下,更無回頭路可走了。”

 這話就像是默認了李白的猜測。

 一時之間無人出聲,李白消化著這件事情,忽然問了玉真一個她沒想到的問題:“七娘是開元九年芒種之前的生辰,為何是冬日送到匡山?”

 冰天雪地的,李白時至今日,都記得她凍得小臉慘白的樣子。

 玉真似乎有些愧疚,但更多的是無奈:“當時捨不得,後來……是沒辦法。”

 那年秋日,陛下雷霆大怒,以為腹中孩子是張果所為,一道聖旨賜婚兩人。玉真為了保住秘密,順水推舟領了旨意。3

 李白聽聞過這位公主的風流韻事,頗有些不自在的輕咳了兩聲。

 今日來這一趟,他也算是掌握了事情的關鍵部分,確認七娘暫且沒有危險,李白起身告辭,準備回去慢慢盤算。

 玉真起身,揖手行一禮:“七娘之事,還請郎君多多費心。”

 李白已飄然至殿外:“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管她,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