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背鍋俠李白

 白衣遠行,帶著樹梢枝頭的兩隻山雀飛向公主府外。

 玉真側目靜靜望了許久,彎眸笑了。

 “願她這份山野自在,能得長久一些。”

 *

 李白回到邸舍,就瞧見七娘帶著一群小流浪在忙活。

 桌案上擺了一盆水,裡面泡著初冬幹邦邦的柳樹枝,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布糰子散落在各處。

 七娘帶頭撿了個布團,套在食指上,裂嘴便刷動起來。幾個年幼的跟屁蟲連忙也亂刷一團。

 七娘就口齒不清道:“要上下刷,不能左右!”

 跟屁蟲們連忙服從老大的命令。

 李白看著著實有趣。

 關於刷牙,時人已經習慣了揩齒法,他們用手或泡軟的楊柳枝,沾上揩齒藥或食鹽,用以達到清潔牙齒的目的。4所謂“晨嚼齒木”,指的便是嚼楊柳枝的諸多好處。

 七娘這種用揩齒布沾上食鹽刷牙的法子,開元年間確實還未曾得見。

 李白好奇道:“這布軟和,有用嗎?”

 七娘呲著牙齒讓他看:“還不錯,楊柳枝才不舒服。後面我們還要做植毛牙刷呢。”

 隨後又道:“不過這鹽不舒服,硌得牙疼,用青鹽刷牙又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所以,我們還是得弄出真正廉價的細鹽。”

 一群小不點連忙隨聲附和。反正只要是七娘說的,他們都覺得好。

 李白聽這話無異於天方夜譚。

 唐人的食鹽雖說有海鹽、池鹽和井鹽三大類,但池鹽較少,井鹽開採難度大,主要還是依靠著東海岸線上源源不斷的海鹽做供應。5

 這時候,海鹽的製作工序還比較粗糙,主要是通過滷煮法,將海水製成的滷水煮出食鹽。除此之外,嶺南還有一種咸池沙,利用潮水將鹽分分離出來。

 即便是這麼簡單粗糙的法子,放在百姓身上,便已經有許多人吃不起鹽了。李白實在不敢想,七娘能找出更廉價更好的製鹽方法。

 一群小傢伙忙得熱火朝天,李白也不忍心潑一盆冷水,索性叫他們去發掘探索。

 這日之後,七娘便常常往外頭跑。

 西市便利,往來的行商大多宿在此處,一波又一波地與長安人做著交易。

 寒冬的大雪天裡,七娘穿著厚厚的斗篷,兜帽上一圈白絨絨的兔毛做點綴,襯得紅鼻頭的小丫頭俏生生的。

 與七娘約好談生意的行商見是這麼個小娘子,忍不住笑道:“外頭冷呢,怎麼不見你家中長輩?”

 七娘一臉淡定:“我阿耶喝了酒,在屋裡睡大覺。”

 行商帶著一腔疑惑憤懣與憐愛,拉著七娘先進了路旁的食肆內,點了一桌熱乎乎的美食叫她吃。

 七娘眨眨眼,知道行商是誤會了,卻也不知怎麼解釋,只好撓頭:“這桌算我請您的。”

 行商聞言便笑。

 七娘又道:“我阿耶聽說您這次要去劍南,運一批貨物回長安後,再去安西大都護府。他想請您幫忙帶一批毒鹽回來,行嗎?”

 行商驚了:“你阿耶真是喝多了,要那毒鹽做什麼,吃不得的東西,沒得全打水漂。”

 這毒鹽事實上就是岩鹽,唐人不知道未經加工的天然岩鹽含有較高的氯和鈉,因而每吃每中毒,便將之稱為毒鹽了。

 七娘學過有關岩鹽的新學識。大唐的岩鹽佔比要在海鹽之上,甚至超出三倍還多,這就意味著,她不能降低原有的製鹽成本,卻能開拓前所未有的新渠道。

 阿翁說過,做大做強,便是最簡單的取勝之道。

 見行商還是不斷勸說,七娘掏出定金,一臉委屈巴巴央求:“您就幫幫我吧,不然,我回去阿耶會打扁我的。”

 行商嘆口氣應了,心中把七娘那個惡毒的阿耶狠狠罵一通。

 遠在邸舍內備考的李白:“阿——嚏——”

 他起身吸吸鼻子,透過窗戶向外望去。

 開元十五年隆冬,長安城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

 七娘回到邸舍時,李白已經燃起炭盆好一陣了,屋子裡烘得暖乎乎的。她這個天生的小火爐可受不住,連忙解了斗篷,抖抖全身,試圖把腦袋上飄的一點雪花弄下去。

 李白無言:“雪早就化了,怎麼滿頭水珠,回來沒戴兜帽?”說著就去取乾的巾帕給七娘擦頭髮。

 七娘嬉笑著:“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麼大的雪呢!去年我們在江城過冬,沒有漫天雪花都像蝴蝶一樣,太美了。”

 “所以你就摘了兜帽瘋玩去了。”李白沒好氣道。

 七娘自知理虧,這時候也不跟他較勁,循著氣味嗅了嗅,興奮問:“阿耶在烤芋頭和栗子!”

 李白笑了,下巴點著炭盆底下:“你這狗鼻子,什麼東西都聞得出。唉,也就這時候能聽一聲阿耶了。”

 七娘早就像一隻貪吃的小鼠,吭哧吭哧嗑起栗子來。烤爆了花的栗子殼聲響清脆,“咯嘣”一聲過後,便能嚐到栗子的甜味兒。

 一口氣幹掉十餘個,再剝一隻燙手的山芋下肚,那份軟糯直叫腸胃都舒服了。

 七娘伸個懶腰,靠在桌邊,忍不住犯困打起盹來。

 她想,等他們換了自己的宅子,整個冬日都能貓著賞雪、炭烤、溫酒為樂啦。

 *

 雪依舊落得很大。

 外頭風聲止住了,大雪將天地糊成一團,從高處俯瞰長安城,白茫茫一片的屋頂便可綿延數里,直到視線盡頭。

 容之被關在地牢裡,透過一扇狹小的頂窗,看向外頭樹梢上堆積的雪。

 她在這裡已經過了三日吧?

 進來的太久,連她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白天黑夜了。有時候守衛來送飯,她會問一聲時辰。更多時候,只有陰溝裡的老鼠在陪著她,趁她不備,瓜分那一碗殘羹剩飯。

 被半路抓進來的時候,她就知道,這裡不是大理寺,也不是刑部大牢。直到昨日高力士親自來審,她才瞭然。

 原來是陛下查到這裡了。

 她早知會有這一日。

 公主曾說過,若真要對她用刑,便早些交代了七娘是她的女兒,免得受些皮肉之苦。

 公主總是憐惜她的。

 容之無以為報,便只有將一顆忠僕的真心交上去。

 此後,高力士接連用刑逼供,掐著她的脖子詰問:“當年涉事之人皆死,為何獨留你殘存?”

 容之笑道:“那中官不若也給我個痛快吧。”

 高力士終究沒能動手。容之失蹤了整整六日,玉真第二日發現後,便開始滿城上下瘋了般的尋她。陛下怕事情鬧大,牽出什麼不該叫人知曉的事情,有損天家顏面,索性叫高力士放了人。

 地牢外的雪化了一半。

 容之是被人抬著出來的。她身上有多種酷刑的痕跡,衣衫已經碎成爛布嵌進肉裡,脊背不知遭過什麼罪,只好將將趴著。連日大雪,叫地牢裡陰寒溼重,她就那麼睡在地上蜷縮著,落下病根是免不了的。

 玉真公主被人扶著立在不遠處,望見這一幕,抹了抹眼角便要上前。

 容之趴在那架子上,有些窘迫地試圖起身遮掩自己:“公主,婢這幅樣子恐汙了您的眼——”

 玉真早已蹲在她身前,解了身上披帛,輕柔地蓋在她身上:“容之,你我之間,說這些便生分了。”

 外頭人多嘴雜,這對主僕只消對視,便明白對方所想,不再多言。

 玉真車駕回府,容之原本該抬去後頭那輛馬車,誰知公主卻沉了臉,要容之與她同坐。她們主僕往日皆是如此,今日受了傷,也不能例外。

 車轍子印在片薄的雪地上,蹚出兩行泥水來。

 容之趴在墊的軟軟的毛毯上,將臉埋在臂彎,悶聲道:“公主不該管我。若高力士殺了我,七娘便更安全了。”

 “七娘的命,也不能以命換命靠流血得來啊。”玉真似乎一下子通透許多,看著傷痕累累的容之,眼又開始紅了,“我竟不知,你日日在我身邊,還藏了這樣的心思。”

 容之嘴拙,這時卻不知說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