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頓了頓,她輕不可聞地說:“樂山,真是好久不見了。”

 這碧衣郎君便是以善音律而聞名的文良玉,字抵璧,雅號樂山君。

 別看他年齡不大,因在音樂上出眾的天賦,被高士崔膺收為高徒,不常住金陵城裡,卻名聲在外,與許多太學生交好。

 謝瀾安此前發出的第一封信,便是給他的,在信上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身世和盤托出。

 非如此,對不起他上一世在東平猝然聞知自己離世後,怔忡悲痛,摔琴斷絃,餘生不復彈琴的情誼。

 文良玉看清謝瀾安的衣飾,這才訕訕放開她,喃喃:“謝兄,是謝姑娘了。”

 其實她的臉還是文良玉熟悉的那張臉,連英氣都不減分毫,頭髮利落束起,也無一絲雲鬢堆斜的嫵媚。

 但眼前人身上那種不再端莊的散漫氣息,還有不比從前溫潤的清冷眉宇,是和從前不大像了。

 咦,怎麼連個頭都不如他高了?

 文良玉又燦爛笑起來,“那以後我便喚你含靈。”

 謝瀾安也笑,半點不見外,“之前說幫我斫張好琴,帶來沒有?”

 文良玉忙說有,在車上。這一路他又著急怕謝瀾安在京中出事,又怕馬車太顛簸損了他的琴,只好把琴牢牢抱在懷裡趕了一路。允霜聞言,即去取琴。

 趁此空當,文良玉又不放心地問了謝瀾安一回,京中有無人針對她說閒話。

 他以手搔頭:“我是人微言輕,但我可以去求我老師,請他老人家幫你說話。”

 在他心中,知音就是知音,豈有男女之別。

 文良玉自認是樂痴一個不假,既無功名官爵在身,也無顯赫家世庇護,沒什麼用處,但他的老師,可是被譽為中原楷模的崔膺啊。

 儘管如今中原收復不回來,老師也心灰意冷地避世了,但誰敢傷害他的朋友,他總要做些什麼。

 “別掛心,真沒有什麼。”謝瀾安搖頭捻開摺扇,這動作,是女子的心性男兒的習氣,真獨一份流風寫意,“再說,無人針對我,我拿什麼理由回擊呢?”

 文良玉聽不大懂,他除了打譜也不喜歡深想事情,總之無事就好。

 “方才在山上看什麼?”

 謝瀾安扇指東北方,“你看,金陵的山還是低了些,聽聞登京口北固山,隔江北望可見中原。有機會我想去看一看。”

 文良玉只是點頭笑。玄白的嘴是個閒不住的,立馬接口:“小人聽說那鎮守京口的大司馬殘暴極了,最喜築京觀,大勝後割美人頭盛酒相慶。太后倒任用這樣的人……”

 捧琴而回的允霜眉頭一動,還沒來得及提醒,謝瀾安已揚起扇子敲在玄白腦袋上。

 跟著她拋扇到玄白懷中,伸手接過古琴,抹去裹琴的布帛。

 只見琴身為焦尾形制,綠檀為面,底部有文良玉親手刻上的琴銘:君子無垢。

 謝瀾安勾指輕試琴音,入耳泠泠,讚歎:“好琴。”

 文世良笑說:“許久不曾與你合奏一曲了。”

 謝瀾安頷首,二人便登高几步,尋了處桃杏穠麗,風清氣朗的地方。謝瀾安直接趺坐在樹旁一方青石上,橫琴膝上,“我新近作成一首《雌霓引》,譜了曲,請君雅正。”

 她斂息靜神,修長的手指落在弦上,清響出林。衣領上一截低斂的玉頸,美如鶴頸。

 彩虹有二環,色彩鮮豔的內環名為雄虹,雌霓者,外環也,顏色暗淡如影霧。

 彷彿世間看待事物從來如此,強者為雄,弱者為雌;光明者為陽,幽昧者為陰;夫者為剛,婦者為柔;兒郎傳宗接代,女兒有氏無名……

 文良玉側耳傾聽,不時點頭,到會心處,不禁脫口吟誦:“上高巖之峭岸兮,處雌蜺之標顛。據青冥而攄虹兮,遂倏忽而捫天。”*

 他聽完一闕,不用刻意強記,所有韻律便了然心中。謝瀾安手未離弦,以目邀之,文良玉已經從腰間取出一支翠碧如玉的竹笛。

 這是傳聞中蔡邕用過的柯亭笛,文良玉執笛在手,純柔的神色頃刻一變,氣宇慷慨,碧袖當風。

 他和著她的音律,琴笛共奏。

 放在以往,這是江左名流們千金難見的一場合奏雅事,眼下卻只有春風為伴,鶯雀悄聆,天地之間知音二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