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180

 偏偏前有長孫無忌的影響力猶在朝中,陛下需要皇后這個標杆,後有陛下的頭風病發,在太子尚且年幼的情況下需要皇后來協助政務。

 直到現在才終於有了反擊的機會。

 但若讓李清月知道這兩頭情況的話必然會說,弘化公主這邊,是確然有所憑據之後的優勢傾斜,上官儀這邊……則更像是過了這村沒那店的儘快動手。

 上官儀卻大概不知道這個區別。

 在越過這宮闈之中層層門戶的時候,他垂落的目光掃過朱閣殿宇投落的陰影,在心中暗道——

 今日之事,只可成功不可失敗。

 薛夫人覺得他們該當以兩位手握兵權的同盟作為後援,儘快將其餘參與此事之人陳書上奏,聯名請願廢后。

 上官儀卻覺得,他們還應當再穩妥一點,由他先來做這個在陛下面前的牽頭之人。

 他所要做的,是儘快促成西臺(中書省)跳過皇后的審閱,將這個廢后一事,從陛下的願景變為正式起草的文書。

 一旦讓其進入群臣集議的環節,便即刻利用那些同盟之人掀起聲援。

 唯有如此,才能既讓這些願意支持

 () 廢后的各方官員發揮出他們的作用,又讓陛下不至於直接面臨被脅迫的處境。

 廢后之後立誰為皇太子,以何種名目將皇后撂下臺去,固然都已在他們的商議之中塵埃落定,就連防備皇后反撲的後手都已備好,但總不能一股腦地攤牌在陛下面前。

 否則,固然廢后能成,陛下對他們也勢必要發起一輪清算。

 只是這樣一來,對他的負擔便重得多了。

 希望薛夫人作為昔日陛下的授業老師,能比其他人更清楚陛下的想法,也並未做出一個錯誤的判斷……吧。

 上官儀心中思量,好像只在轉眼之間,就已行到了紫宸殿外。

 聞到在風中不散的藥味,上官儀的心神頓時一收,在令人通傳之後拾級而上。

 即將行到大殿門口的時候,上官儀恰好與踏出殿外的薛夫人擦肩而過,正聽到對方以只有他們兩人能聽得到的聲音說道:“陛下方才在怪責皇后只知公事,不知前來探視……”

 他極快地和薛夫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唇角微不可見地閃過了一抹笑意,覺得這當真是個大事可成的好徵兆。

 任是誰也不該覺得,薛夫人是為了給他們這些人探查消息才來到此地,與他打了一出配合,而該當覺得,這不過是臣子的請願與陛下的心意湊在了一處而已。

 又與其說,薛夫人的探病有在帝后之間挑唆的成分,還不如說,是皇后本就不該坐在那個位置上行僭越之道!

 上官儀懷著這平靜中蘊藏著激流的情緒站定在了李治的面前,朝著他躬身行禮,告知了自己的到來。

 “我此前不是說過,在我病癒之前,由三省長官將要務彙總到我這裡就行了嗎,你怎麼突然請見?”李治揉了揉額角,語氣有些不太痛快地朝他看來。

 面前的人影晃動雖是比前幾日好了許多,卻也還是讓人看著頭暈,只能隱約看出上官儀此人舉止恭敬,倒是沒因這私下的拜訪而失去作為臣子的禮數。

 可上官儀恭敬不恭敬的不要緊,李治今日的心情是真的不太好。

 上一次病症加劇的時候,孫思邈給他開出了以藥浴洗頭的藥方,用來緩解上升的風疾之氣。

 就是這樣的溫和療愈之法,在如今居然已完全起不到功效。

 按照孫神醫的話,他這是對那些常用的藥物日漸生出了抗性,以至於那些太醫署的官員再度提出了以針刺耳後的放血療法。

 但如今西域動亂,吐蕃蠢蠢欲動,太子又身體不佳、年歲尚小,倘若這等冒險的治療方式出了什麼問題,這大唐江山豈非要陷入動亂之中。

 結果在這樣的鬱悶之中,在他面前的還不是個他能說出心中顧慮之人,而是個臣子。

 上官儀並未察覺到李治嫌棄的,其實是他在此時的到訪,還只當他是被疾病困擾,一聽這句問話,當即往前走了幾步,跪倒在了李治的面前,“臣正是為此事而來啊!”

 李治的手上動

作一停,“什麼意思?”

 別以為他看不太清楚上官

 儀的神情就聽不出他話中的意思,那其中分明有一番狀告的意味。

 上官儀答道:“三省長官之中,尚書令向來空缺,由中臺左右丞處理政務,直接奏報到皇后面前,左相乃是接替罪人許圉師之位,重啟陛下當年的精簡入流官員之事,甚少過問其他。右相……()”

 李治:右相如何??()”

 現如今坐在左相位置上的劉祥道,此前就負責督辦過這精簡入流官員的差事,但彼時遭到的阻力太大,加上“雜色入流”的官員為己方利益發起抗議,讓李治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叫停了這個計劃。

 許圉師被流放後,李治想了想其他人的資歷都不足以坐上這個左相之位,就將劉祥道給重新提拔了上來。

 但劉祥道此人性情謹慎,總覺得坐這個位置不是個好事,今年才上的位,卻已經跟李治請辭了好幾次,氣得李治很想知道他們兩個之中到底誰才是病號。

 見他重新去整理那些關於銓選與入流的官員擢拔制度,李治都鬆了口氣。

 相比之下,確實還是右相許敬宗在他面前的時間更多。

 要李治看來,做官便該當和許敬宗一般圓滑一點。事情能辦成,話說得也好聽,會看眼色行事,還能寫一手好文書,樣樣都讓人心中舒坦。

 怎麼聽著上官儀的意思,倒是許敬宗有行差踏錯之事了?

 上官儀痛心疾首:“陛下為何語氣如此輕鬆?還不知今日的右相,到底是陛下的右相還是皇后的右相!我與他同處西臺,只見詔令批覆往來於右相與皇后之間,更是多將奏疏扣押,不令其上達天聽。”

 李治的面色一變。

 就聽上官儀已繼續說了下去:“顯慶四年陛下頒佈氏族志時,正是右相提出其中並未刊錄武氏之功,想要從中增補。這件事是陛下應允的,也是陛下特許皇后家族位列第一等,臣不敢多言。但如今右相仍有修編國史之權,臣近日觀之,其中多有不實之言,恐怕是出自皇后授意,臣便看不下去了。”

 “身為天子重臣,本就該當盡心於陛下,處事留心分寸,豈能濫用權柄,進而徇私!”

 這數年間許敬宗官運亨通,既是他自己手腕了得,但也確實不無皇后的提拔。

 上官儀以皇后與右相說起,還真讓李治心中生出了幾分戒備之心。

 他擰了擰眉頭:“繼續說。”

 上官儀接道:“右相拜太子少師,在陛下有恙之時本應扶持太子協助陛下操持政務,而非助力於皇后,此事早在朝野之中多有微詞,說是……”

 “說是什麼?”

 上官儀答道:“說是皇后深知許相有貪財的毛病,故而投其所好。洛陽為東都後,有數名回紇商人得到特許,前來洛陽市肆經營,獲利甚多,恐怕錢財正是自此而來!”

 許敬宗貪財這件事情,還真不算是上官儀在瞎說。

 他早年間就曾經為了圖謀錢財,在將女兒嫁給馮寶與冼夫人曾孫時,收受了大量不屬於禮聘範圍的金銀財寶,被有司揭發後貶官,過了幾年

 () 才重新被提拔回來。

 要說他與皇后之間可能有財貨關係往來,還真是聽起來都很合理。

 上官儀更不知道,他只是誤打誤撞地提及了皇后與洛陽商販之間的關係,卻還真是他上述所說的話中最真實的一條,也正是皇后的其中一路消息來源。

 他只是端詳著李治隱現怒氣的面容,繼續說道:“臣早同陛下建議過,政務之事就算真要交付於皇后手中,也不能全權相托,否則遲早要滋生事端。皇后也果如當年群臣所說,門庭不顯,終究難當國母大任!”

 “上官儀!這話不是你該說的。”李治冷聲打斷了上官儀的話。

 他那一句“當年群臣”,勾起的可不是那些對於武皇后出身的貶損之言,而是那段對李治來說不太美妙的回憶。

 也讓他想到,他到底是如何突破了那些困難,方才知道,在朝堂之上竟然還有那樣多支持他的人手,願意站在長孫無忌的對立面。

 上官儀該當知道這是對他而言的禁區,何敢再度提起此事。

 但回應他的卻是一聲悶響,正是上官儀在他的面前來上了一出以頭搶地之舉。

 “臣如何不知道此話不該說?臣還知道,在陛下當年已親自訓斥於我後,值此陛下養病、皇后攝政之時,臣該當對諸事諸人盡數閉口不言,好令社稷安泰不生動盪。至多便是以下屬的身份出言提醒許相,該當行事端方,以求保全聲名。”

 “可臣飽讀詩書,通曉經義,在朝為官數十年,深諳一個道理——沒有天子,何來皇后,沒有君,哪有臣。再如何感念皇后與右相為大唐所做種種,也都不能讓他們逾越到陛下的前面去。”

 “自皇后協理政事以來,多有官員調度出自皇后之手,也都得到了陛下的默許,臣不知道這話問出之後,下一個遭到貶謫的會不會就是我,更難將言論上達天聽,便只能在今日冒險一試!”

 李治面色僵硬了一瞬。

 在沉默了一陣後方才緩緩問道:“你所言的改易史書、扣押奏表等事均為當真?”

 當上官儀說到“不能令皇后與右相逾越到陛下前面去”的時候,這話中的義憤填膺之色溢於言表,其中激烈的情緒似乎也真無作偽之處。

 這份逾越,或者說是僭越,也確實是隨著皇后的實力越來越強,成了李治倍感擔心之事。

 更讓李治不免覺得方今局勢微妙的,是他那個尚且年幼的女兒手中,已然掌握了不小的兵權!

 當她的權力隨著此次吐谷渾之戰進一步攀升的時候,倘若她真能得勝歸來,恐怕便不只是在那元月大朝會上大出風頭而已。

 再若是加上,右相不是天子的右相,而是皇后的右相……

 這一刻,難言的脊背發涼竟然超過了他的頭風病症,讓他忽然有種說不出的驚慌。

 可惜他看不清上官儀的面容,也便無法按照他與對方相處的經驗來判斷他有無說謊。

 他只能聽到上官儀的聲音,繼續在面前響起。

 “臣——不敢

 妄言。”上官儀答道,“中臺左丞鄭欽泰在近日曾經就許相行事不公之事發起彈劾,敢問,奏章可曾抵達陛下的面前?”

 李治搖頭:“不曾。”

 自上官儀所在的位置不難看見,在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李治的手攥緊了被褥的一角,彷彿怒火已到了臨界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