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0 章 180

 他連忙趁熱打鐵說道:“陛下,臣明知此話說出不合時宜,但還是要將其說出來。皇后專權、權臣勾結,若要欺瞞於陛下,簡直易如反掌!此事也絕不能開了先河,令陛下哪怕病體痊癒,也再難將影響消弭下去。”

 李治的目光有些失神地看向前方,低聲問道:“那你眼下是什麼意思?”

 上官儀毫不猶豫地厲聲答道:“臣懇請陛下徹查皇后與許相近來行事,如若確有不妥之處,敢請陛下,以國事朝綱為重!”

 何為以國事朝綱為重?

 自然是,倘若皇后有錯,便行廢后之舉,右相有錯,就將其貶官流放。

 上官儀所說的話也並非胡謅。

 那中臺左丞就是被他們拉攏到手的人之一,他也確實在數日前上交過一份彈劾右相的奏表。

 只是這份奏表,在還沒抵達東西臺長官手中的時候,就已先被人想辦法給弄丟了。

 可在如今,它到底是被許敬宗和皇后為了粉飾太平而弄丟的,還是他們自己人從中作祟給折騰消失的,在隨後的徹查中又有誰能說得清楚呢?

 他要的,只是一個徹查的理由而已。

 皇后攬權,乃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情,許敬宗德行有缺,也是朝堂上下人所共知之事,總能查出點問題的。

 不過是此前陛下對這二人都付諸了太多的信任,才讓人無從彈劾,無從諫言。

 但如今不同。

 皇后已超出她所該處的位置太多了,多到……陛下都已屢次抱怨不能容忍了。

 要上官儀看來,尋常的夫妻尚且有綱常倫理的限制,更何況是帝王與皇后!

 然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明明他已從李治的臉上看到了幾分猶豫與意動之色,卻又忽然聽到他說道:“不成,起碼眼下不成。”

 當然不成!安定公主還領兵征討在外,這個時候徹查皇后在協辦政務的時候有沒有不妥之處——

 李治得是有多想不開才能幹出這樣的事情?

 但他的這份猶豫,在上官儀這裡顯然有不同的解讀。

 一見陛下有退縮之意,他連忙探身而前,朗聲勸道:“陛下是擔心在此期間您的身體還未康復,難以處理這樣多的政務?可正如我方才所說,此事本就是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越是拖延越容易引發更多的問題。”

 “又或者,您是擔心皇后真有不妥之舉後因儲君易位而讓陛下根基不穩?若如此的話,大可以先讓其他皇子頂上!您畢竟還有已經成年的兒子,不必擔心這正本清源之事惹來宮闈內亂。”

 李治目光一凜。

 上官儀不說這句話還好,這句“成年的兒子”一出,便仿

 佛是一盆冷水直接澆在了李治的頭上。

 無論上官儀到底是不是為陛下的前程憂慮,這才口不擇言地說出了這一句,當“成年的兒子”有且僅有李忠一個的時候,李治再有多少從上官儀話中生出的共鳴,都必然在此時煙消雲散。

 但更讓李治沒想到的是,他還沒來得及開口發問,這紫宸殿的大門便已先被人給踹了開來。

 下一刻,他便聽到了一個耳熟的聲音在殿中響起:“上官侍郎真是忠心報國之人啊,不如我再替你為陛下解釋兩句吧。”

 李治訝然朝著正門的方向轉頭:“皇后?”

 來人不是武媚娘又是誰。

 比起纏綿病榻的李治,這通身流金綵鳳之色的宮裝麗人彷彿才是這紫宸殿中的主人。

 她甚至並未接下李治的這句話,而是一邊

踏足殿中一邊繼續說道:“所謂的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朝堂要務也不會到無人處置的地步,就是說,他上官儀可以在屆時頂替掉被他拉下馬的許敬宗,並與其他交好之人在這朝堂上形成一支處斷政務的隊伍,替陛下做到這件事。”

 “所謂的太子因皇后失勢也不必擔心,陛下還有其他人可堪依靠,便是要讓那早因巫蠱詛咒天子而被廢的太子重回寶座,和你上官儀再敘君臣之情!”

 武媚孃的目光掃過了兩人,“陛下,上官侍郎,敢問,我的這個解釋對是不對?”

 這個問題的拋出,讓上官儀面色早不復方才的激昂進取。

 皇后在最關鍵的時候突然闖進來,也完全超出了上官儀的預料。

 她這一來,打斷的何止是陛下即將做出的決定,也是他這一番孤注一擲的說辭。

 當他看向那帝后兩人的時候,更是讓他直覺不妙地看到,在這場雙方會面的當口,陛下與皇后之間其實並沒有他所想象的劍拔弩張。

 反而是,皇后在明明聽到了那樣的控訴之後,竟還有著一番凌然桀驁之態,以至於讓陛下的氣勢被壓制在了當場。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陛下身患疾病的緣故,才顯出這樣的弱勢。

 不,這等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局勢,陛下本不該如此的!

 他都還沒來得及對皇后的這兩句“解讀”做出回應,就已聽到陛下當先問道:“皇后何故在外偷聽?”

 上官儀心中頓時一沉。

 這個問題……它問得不對。

 倘若陛下真有整治皇后作風之心,在此時問的,就不該是皇后為何偷聽,而是皇后是否真有舉止僭越之處,甚至被人抓住了把柄,告狀到了御前。

 相比之下,偷聽這個罪名簡直太輕了。

 輕到,皇后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其反駁。

 “這也能叫偷聽?我替陛下打理六宮二十四局,宮中如有動亂髮生,我便該當即知道,我看今日這出便得算是個禍事!”

 武媚娘揚起了聲調,伸手朝著上官儀一指,“若非我今日聽到了這一出,我還不知道,當我為陛下的國事操勞,當太子頂著病體進學,當

 我的安定冒險為陛下渡江攀山前往吐蕃作戰的時候,竟有小人在此意圖挑撥帝后關係,栽贓朝廷命官!”

 “還是說——”她目光沉沉之中暗藏的銳利,便是李治看不太清楚眼前景象,也能清楚地辨認出來,“還是說陛下確實覺得我這個皇后做的不太稱職,想要再次換一個人上來?”

 李治:“我……”

 這顯然是一句質問,卻也是一句飽含情緒的控訴,當其撲面而來的時候,便讓李治難以快速回答上來。

 他是很清楚的,這種懷疑皇后存有私心的話,若是在私底下說說也便罷了,真放到檯面上來說,他自己也知道會引發多少問題。

 何況,皇后從感業寺入宮至今十餘年,從未有過禍亂朝綱之時。她不僅遵照他的意思推崇節儉,更是將自家的那些個廢柴親戚打壓殆盡,免除了外戚弄權之事。

 這天下間的皇后再沒有比她更稱職的了。

 再想到上官儀話中已有幾分展露的小心思,李治幾乎是毫不猶豫地答道:“我怎麼會有想要廢后的想法呢,這不是……這不是上官儀在這裡說你的壞話嗎?”

 武媚娘揚眉,神情中閃過了一縷玩味:“但我看陛下可未必沒有這個意思,否則上官儀出口編造我與右相圖謀篡權一事,陛下大可對他訓斥一番,讓其莫要聽風就是雨,而不是所謂的暫時不查。怎麼,這朝堂之上難道還有人敢違背天子意願不成?”

 紫宸殿內有一瞬安靜到落針可聞。

 在皇后咄咄逼人的質問面前,李治本就因當前的局勢少了三分底氣,這下更是軟了語氣,“暫時不查,只是想將他給糊弄過去的說辭……”

 李治說話間不免在心中悒鬱不快。

 皇后此前還只是在單獨的議事之中不給他的面子,現在便是在朝臣面前也沒給他的面子了。

 可若是他的眼睛能看清眼前的場景,便勢必能看到,上官儀對於李治的這句回應露出了何種不可置信的神色。

 說好的陛下確有廢后想法呢?

 明明在方才的勸說之中,他也還篤定於這個判斷。

 但在面前的這出帝后交流裡,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竟像是個跳樑小醜,成了這其中無關緊要的一個東西。

 偏偏不僅陛下沒有恩准他在此時退下,就連皇后也重新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的身上。

 “糊弄?好,就當是糊弄吧。但陛下可以糊弄於他,他卻不能愚弄陛下和我這位皇后!”

 武媚娘話中氣勢不減,擲地有聲地問道:“陛下何不想想,上官儀若真有此等膽魄,早在永徽年間,他就該當庭對長孫無忌做出斥責,維護陛下的尊嚴,而非在今日打出什麼冒死勸諫的名號,請求陛下對皇后與右相做出徹查。更不是在明知陛下有所顧慮的時候,重提廢太子的存在。天下何有這等此一時彼一時的忠君

!”

 李治:“這……”

 武媚娘接道:“我看這其中蹊蹺得很。若無人為上官儀出謀劃策,他為何會覺得我與陛下之間存有嫌隙,想要

 在此時圖謀不軌。若無人在背後支援,為何他敢說什麼中臺奏摺被扣押之事。若無預謀——”

 上官儀不敢確定皇后到底知道了多少事情,但起碼在陛下面前,既然他才是當先發起問責之人,便不能有所退讓。“臣何敢有此悖逆之舉!”

 回應他的卻是皇后的輕蔑一笑,“呵,你敢與不敢,用事實說話,用不著你在這裡多加辯駁!”

 說話之間,她已又朝著李治走近了兩步,伸手將人拉了起來,以一種看似邀約實則強求的方式將人朝外帶去。“我請陛下看一場好戲吧。”

 對了,在此之前——

 武媚娘忽然轉頭,朝著殿外戍守的侍從喝道:“還不先將上官儀給我拿下!”

 李治驚道:“皇后,你這……”

 如此號令,是不是太不將他這個天子當回事了。

 武媚娘卻只是笑著打斷了他的話:“陛下多慮了,我並無要對您的臣子做什麼的意思。既是要看一場好戲,觀眾總不能還有機會給登臺唱戲之人通風報信,甚至擅自入場,您說是嗎?”

 李治頓時語塞。

 倘若他不曾聽錯的話,在皇后話中所傳遞出來的自信,遠遠強過方才還聲色俱厲的上官儀。

 她的下一句話,更是將李治此刻的疑心都給暫時打消了下去,“若是陛下不介意的話,便將英國公也請來做個觀眾吧。”

 讓他們一起看看,李治的那些個好臣子,為了扳倒她這個強據君權的皇后,到底預備了多麼精彩的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