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9 章 189

 “您說,這消息若是傳至前朝,朝堂之上的百官該當如何讚頌於您呢?”

 李治的呼吸也不由收緊了一瞬。

 在這一層層遞進而來,一條條讓人始料未及的戰績面前,他難以直接自軍報上看到文字,也讓他近乎本能地跟著皇后的語氣而走。

 在她止住話音的那一刻,他所想的,便是皇后所問的最後一句。

 有此戰績在手,宣揚國威已成,百官該當如何讚頌於他呢?

 他已能想象那樣的畫面了。

 他尚且不能在聽到這戰報時保持住心緒的平靜,他的那些臣子應當也不能!

 如此說來,哪怕病體拖垮了他想要親征前線的計劃,甚至在朝堂之上

總有那些心懷叵測想要凌駕於君權之上的臣子,讓他不得不依託於皇后幫扶,變成今日的二聖臨朝,但在對外的征討之上,那些降而後叛的行徑終究還是少數,最後告知於百官萬民的,還是得勝而回的戰績!

 不錯,接回文成這個舉動有些先斬後奏的嫌疑。

 可正如阿菟所說,文成對於吐蕃的瞭解,極有可能會變成反過來制衡吐蕃的利刃,也如皇后所說,一個足夠鼎盛強大的王朝並不需要送出和親公主來維繫太平。

 擊敗吐蕃,促成了他們的內亂,又將文成給趁機接回,這一連串的舉動下,恐怕百官都將稱讚他能有這樣一個好女兒好將軍,李唐宗室也將因此舉而不必擔心,自己的女兒會在有朝一日被送出,對他更為歸心。

 比起蘇定方在西域的平亂,阿菟這出本沒讓他報以太大希望的請戰發兵,竟是達成了遠超想象的戰果!

 他目光中閃過了一縷振奮激動之色,旋即回握住了武媚孃的手,“媚娘覺得,我該當如何嘉獎兩位將軍?”

 說是說的兩個將軍,但李治很清楚,對於已然稱制臨朝的皇后來說,更要緊的顯然是她的女兒要得到何種封賞。

 () 有些逾越常理的敕封,在此前因遼東戰事打開了一個口子後,好像早已沒那麼難說出了。

 更何況,給女兒的封賞再如何破格,難道還能越過皇后此時的特殊情況嗎?

 武媚娘直視著李治的面容,並未猶豫地答道:“我想為安定與蘇將軍,還有被接回長安的文成公主,向陛下求個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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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子車輿與儀仗自皇城之中行出,停在丹鳳門前的時候,天光還未徹底大亮。

 這本該當是早朝的時間,在十二月晚來的日出中,群臣集會於含元殿中參與朝會。

 但在今日有些特殊,雲集於大明宮正殿之前的官員行將在宮門外該騎馬的騎馬,該坐車的坐車,一道出長安城去迎接凱旋的兵馬。

 “陛下此舉是否有些過了?”韓王李元嘉剛整了整衣衫,試圖讓這冷風別往自己的衣領裡鑽,就聽到後方有人問出了這樣一句話。

 又聽那人繼續說道:“往年至多就是籌辦獻俘大典,在長安宮門之上迎接得勝歸來的兵馬,就連覆滅百濟、高麗也就是此等待遇了,今日竟還要出城相迎。”

 天子降階與天子出城犒軍,都是舉世稀有的待遇,用來接待蘇定方與安定公主,好像有些過了。

 若此次戰績乃是統一安西都護,將那些個動不動便反叛的小國全給滅國了事,或者一路打到了吐蕃的王城之地,有此等表現也說得通。

 但他們一面震驚於安定公主這出領兵奇襲的表現,簡直是在對方本就輝煌至極的戰績上再添一筆,一面又難免覺得,這還不到能夠出城相迎的地步。

 李元嘉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想問問這些在此嚼舌根的傢伙是不是想要重蹈上官儀的覆轍。

 比他先開口的卻是許敬宗。

 這位右相不疾不徐地回道:“陛下今日出城迎的何止是安定公主。”

 “邢國公為我大唐東征西討,年高德劭,若論軍功官職早已封無可封,再行城門獻俘也難以體現陛下對老臣的器重,不如出城以待。”

 “你覺得他不該得此殊榮?”

 那人頓時面色一僵,“我並無此意。”

 許敬宗又問:“安定公主為陛下之女,也是皇后陛下所出,為我李唐江山穩固敢於年少出徵,以身犯險,將來恐怕真能接過蘇老將軍的位置統轄兵馬。陛下自然要以此相迎之舉力排眾議。”

 “還是說,你覺得自己才應該去接手這個兵權,為陛下征討不臣?”

 那人連連擺手。他怎敢有此等舉動!

 當安定公主的戰績被宣揚於朝中的時候,倘若將自己假定在祿東讚的立場上,誰都得被此等陽謀所算計入圈套,只覺一陣後背發涼。

 這是一份完全不容質疑的軍功,也讓人只恨不得去問問兩位陛下,到底是如何養出這樣一個女兒。

 而這接手兵權,更是在場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話題。誰不知道,以李忠為首的叛逆賊子,正是聯絡了長安尉與奉宸衛將軍,才有入侵宮門之舉。

 這個時候,陛下必然要將軍權放在自己信得過的人手中。而相比邢國公英國公等人,安定公主還要對陛下更安全一些。

 他在此時提出反對,難道是想去找薛元超等人喝茶嗎?

 許敬宗以平靜的語氣繼續逼問:“陛下所迎,還有以身殉國的庭州刺史等人,雖說他們早年間各有觸犯律法之處,但在叛賊當頭之時未有變節,反而守城殉難,乃是朝廷意圖表彰追功的賢臣。若只行獻俘之禮,將他們置身於何處?”

 那先前提出質疑的官員已不太想說話了。

 哪知道,這身為宰相之首的許敬宗顯然是要在這出城迎接前,掃清所有的閒言碎語,又發出了一句問話:“文成公主為實現大唐與吐蕃之間的盟好,奉命和親於松贊干布,二十二年不辱大唐名望,傳播文教於邊地

,如今吐蕃權臣當道,悖逆大唐,為顯大唐君威浩蕩,將其自吐蕃接回,以禮相迎,有何不妥?”

 “還是說,你覺得此舉不過爾爾,願意親自前往域外,以全兩邦友誼?”

 “我……我並無此意啊!”那人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

 臨川公主隨同城陽公主自車架上朝外看去,正聽到了這樣的一出,不由笑出了聲。

 許敬宗文辭卓越她們是早知道的,但這犀利四問,卻更像是此時不便發言的皇后藉著許敬宗的口說出的。

 這四種迎接的冠冕堂皇說辭,讓人哪怕明知今日確實是為了提升安定公主的地位,宣揚這份戰績的非比尋常,也絕不敢再多說出什麼話來。

 何況,這四條理由之中,又當真沒有哪一條切中了在場之人的要害嗎?

 就如城陽公主,在聽到文成公主那二十二年入藏履歷的時候,她便覺得,自己的丈夫與人合謀所圖的東西,在家國大義面前,當真小得可憐。

 他咎由自取,已於秋後問斬,固然讓她忍不住又為對方哭了一陣,卻也確實不該讓她將自己困縛於牢籠之中。

 當隨著這天子百官車架抵達城郊二十里的時候,城陽公主的目光中便只剩了此地的旌旗列陣景象。

 也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向了西面的方向。

 早已獲知天子出迎待遇的凱旋兵馬並未讓他們等候多久,就已自那頭氣勢昭昭而來。

 起先還只是隱約可見的一線黑影。

 很快便成了大地的震響,成了那冬日勁風之中張揚飛舞的軍旗,以及——

 在官道之上揚起沙塵的鐵甲洪流。

 李治早已在武媚孃的攙扶之下走下了鸞輦,站在這接待大軍之地臨時搭建的華蓋之下。

 這支得勝班師,不,應該說,這兩路得勝而歸又會合在一處的兵馬,比起近年間校閱州郡所見,還要更有一種親歷沙場的殺伐之氣。

 他聽得到,哪怕兵馬未到眼前,出城相迎的百官也驟然間安靜了下來。

 但忽然之間,在那齊齊踏步列陣而來的兵馬之前,竟是出現了一道打破秩序的身影,在本應當領隊緩緩逼近的時候,自己當先策馬

 疾奔而來。

 那匹行動如風的寶馬在這等兩方均是大張旗鼓的對望間(),也分明沒有任何一點膽怯的表現(),而是為它的主人所驅策,直衝那天子華蓋而來。

 冬季的日光之中,赤金華蓋依然閃爍著令人目眩的神光。

 那坐在快馬之上的小將軍又何嘗不是金甲在身,彷彿裹挾著日光流虹,讓人無法將視線從她的身上挪開。

 這少年颯沓英姿直入眼簾,讓人恍惚忘記了她本應當遵從規矩,慢慢抵達御前,而不是像此刻一般,一馬當先地離開了隊伍,像是一道流星衝到了迎接的隊伍面前。

 而後忽然剎住了奔馬,快速翻身而下,衝向了那御座之上的帝后二人。

 迎著眾人的視線,她抬眼間眉目裡依舊是一派坦蕩的璨然生輝,既有班師得勝的快意,又何嘗不是在這行動間,將歸家的喜悅展現得淋漓盡致。

 於是李治與武媚娘都清楚地聽到了那一句話,隨同她那風一般的身姿傳到了耳中:“阿耶阿孃,我回來了!”

 武媚娘心中一酸。

 這句歸來的宣告不是將領對君主的話,而是女兒對父母的告慰。

 武媚娘也何其清楚地看到,阿菟在說出這話的時候,眼神裡金輝閃爍,定定地望向了她,也正看向了她和李治同行而前的站位,像是在裡面還有一些在此時不便說出的恭賀。

 站定的那一刻,她彷彿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表現有點跳脫了,便又認認真真地行了個禮:“末將李清月,拜見皇帝皇后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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