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問我 作品

第 26 章 被迫

時至今日,她還能想起謝三郎靠過來,氣息擦過她的耳尖,略熱、微癢,又帶來些奇異的悸動。




可他說出的話總讓羅紈之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理解錯了。




同時逃避的心理使她不願細究更不願回想。




直到這張琴重新出現在眼前,帶來了郎君的警告不言而喻。




他不是可以被人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存在。




建康之行,羅紈之前途渺茫。




但無論她如何憂慮,羅家按計劃出發,前往建康。




那將會是一次漫長的旅途,羅紈之必須打起精神。




然羅家主求神拜佛算來的好日子並未給他們帶來好運。




在離開戈陽往東行三日,車隊就遇到了一次胡騎的劫掠,拉開了這趟危機四伏旅途的序幕。




胡騎的先鋒從兩邊的林子衝出,把隊伍斷成了好幾截,侍衛、奴僕們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女眷們紛紛尖叫逃竄。




眼看就要被敵人當做肥羊宰了,一列路過的遊俠及時施以援手,手起刀落、拋灑鮮血,很快就以高超的刀法把為數不多的胡騎殺了個精光。




腥臭的濃血灑了一地,伴隨著一些殘屍斷肢令人作嘔。




羅家主手腳哆嗦跨過血汙去道謝,說盡好話才把這群本領高強的遊俠們留下,跟他們一道上路。




羅紈之安慰了月娘、映柳幾句,就戴上幕籬下車到周圍看了看情況。




她有個習慣,越在陌生的地方越不喜歡稀裡糊塗的,搞清楚眼下的狀況好讓她考慮往後的路程裡要怎樣才能保護好自己、月娘還有映柳一路平安。




雖然羅家主眼下還看重她,不過羅紈之卻不敢指望他。




這次胡騎突襲,因為遊俠來得及時,車隊損失並不大。




就幾人磕了腿,碰了頭,也不是什麼大傷,唯獨皇甫倓得傷重一些。




他的牛車受驚翻車,滾出來後手臂就被胡刀砍了下,深可見骨,若非恰好有一名褚姓遊俠客擲刀正中那行兇胡兵的後背心,只怕下一瞬他的腦袋就要被削了下來。




羅紈之看見羅唯珊正在他身邊殷勤照料,腳一抬就走開了。




出發前她收到了齊嫻的書信,信中告知她皇甫倓的不辭而別令她茶飯不思,很是擔心。




這不巧了嗎?




人主動投了羅家的隊,想要羅家一起綁上他的賊船,何其可惡。




羅紈之及時回了一封信,把皇甫倓的身份、去向一五一十告訴齊嫻,並另外塞了一封信讓她轉給齊赫。




齊赫是個好哥哥,應該會勸住齊嫻。




皇甫倓不會是好郎婿,最好就不要再有來往。




羅紈之去看了那些遊俠,打聽一圈,得知他們剛護送一位名士去荊州,回來的途中恰好遇上他們,這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說得有鼻子有眼,毫無破綻。




倘若與這些仗義的遊俠一路,他們的安全能得到更大的保障,羅紈之也是贊同




的。




“胡騎是衝著我來的。”一道聲音被風遞來。




羅紈之回頭,皇甫倓頂著一張青白似鬼的臉站在她身後,顯目的眉眼就像是濃墨在煞白的紙上畫出了兩團墨跡,對比驚人,林間的風將他的袖口吹得飛揚,他形銷骨立的身子居然還能屹立不倒。




羅紈之略一抿唇,沒吭聲。




但皇甫倓好似已經看穿她的心思,笑了起來,露出兩排白牙,陰惻惻道:“我命好,死不了。”




“他們為何要追殺你?”羅紈之對他提不起半分好感,但是他特意過來明顯是想和人分享一些秘密。




果不其然,皇甫倓長嘆了聲,揚起唇角:“我啊,刺殺了我母親的情夫,那人位高權重,我便只有跑到建康才能有活路。”




他一張口,羅紈之後背就發寒。




他惹了這麼大的事,怎麼能相信單單靠羅家這些人就可以護他平安?




這不是擺明要找他們做墊背。




為了自己的安全,羅家人是無論如何都會拼死搏鬥,但到頭來死,都不知道是為了誰、為了什麼事流血。




“那些遊俠有問題嗎?”皇甫倓在旁若無事地問她。




羅紈之冷著臉搖頭。




皇甫倓突然又笑,彷彿變得和藹可親,問她道:“大晉皇權被門閥挾持,由北轉往南,我在北地就聽過,如今天下二分,一分姓皇甫,另一分姓謝,你說有趣不有趣?”




羅紈之聽出他的暗示,目光不由再次瞟到那幾個遊俠身上。




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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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康,烏衣巷。




謝氏府邸的西后院裡蟬聲漸噪。




慵懶倚坐在銀杏樹陰下、手抱白貓的美婦人看見遠遠而來的郎君,最後揉了揉貓腦袋,把它交給身後的僕婦。




“母親。”謝九郎腳步漸緩,雖對著美婦人請安,但是餘光一直沒有離開抱著貓站在蕭氏身後的常媼。




蕭氏朝後擺了擺手,示意常媼將貓兒抱遠些。




“都這麼大了還怕這圓毛畜生。”




謝九郎見狀才鬆了臉色,躬身行禮笑道:“這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嘛。”




蕭氏拿起婢女託在盤中的溼帛,挨個擦拭手指,“當初大伯父送你們每人一隻貓兒,不承想把你們幾個全給撓哭了。”




“是啊,只有我兄長不怕……”謝九郎坐到蕭氏旁邊的矮凳上,回想被如影貓爪籠罩的陰影,如今還心有餘悸。




“他哪裡是不怕。”蕭氏露出些笑容。




“兄長也怕?”謝九郎奇了。




“他只是在你們面前裝作不怕罷了。”




“那兄長他掉眼淚了嗎?”謝九郎這下可睜大了眼睛,就盼望著能聽到一兩句謝三郎的糗事。




蕭氏還是要給長子一點面子,含笑道:“他怕歸怕,卻也不怕。”




謝九郎面露不解。




“知其難,不畏難,萬難皆可克。”蕭氏呷了口茶,意味深長。




有的人喜歡馴烈馬(),有的人喜歡降雄鷹。




這世上總有想要逆流而上搏擊長空的叛逆者?()?[(),他們野心勃勃,從不畏懼困難。




謝九郎頓時受教,“所以三兄才把貓都養在自己院子裡。”




他至今還怵於這些利爪小獸,但是謝三郎卻已經能把它們抱在膝上順毛,這便是他們兄弟兩不同的地方。




越是難事,他越是得趣。




謝九郎臉上不由浮出笑容。




“你笑什麼?”蕭氏挑起眼,看出幼子心裡想著事。




謝九郎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有些試探兼告密的心態,開口道:“母親不知,三兄這次出門一趟找到新的“貓”了。”




蕭氏眉不動眼波靜,“我知道。”




“您知道?!”




“他請安時問我,我不允你父親納妾,是不是因為愛極了他,不願與人共享夫郎。”




“……”謝九郎從來都很佩服三郎,但是這一刻尤為佩服。




明知道母親多智而近妖,還敢親自來試問。




也沒法,誰要三郎平素身邊沒有半個親近的女子,遇到與女郎有關係且又想不通的事情,唯有來問母親了。




謝九郎是知道他的“煩惱”所在,自從安城一別,他再提羅九娘,三兄總是愛搭不理,但是那雙眼卻分明蘊著闇火。




他還不曾見過三兄對誰這麼耿耿於懷,那羅娘子確實有幾分本事。




謝九郎心裡正感慨,就聽見蕭氏緊接著問:




“他是不是有看上的女郎,只是對方身份不夠,做不了他的妻?”




謝九郎登時給驚出一身冷汗,一下就給詐出話來,“……母親什麼都猜到了,居然還這樣平靜?”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他沒有供人攻訐的弱點,我還擔心他。”




蕭氏出身蘭陵蕭氏,自幼才敏多覽,惠心天悟,對複雜而多變的局勢也有超乎尋常的洞察力,更何況是一門家事,親子的心事。




謝昀被謝氏看中,是下一任的謝家族長,無論內外都對他格外關注,然而他異乎尋常的經國才略、固若金湯的穩重從容卻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行高於人,眾必非之。




比起其他,貪戀一個低微女郎又算得了什麼,更何況那女郎若沒有些特別之處,又怎會讓他看重?




蕭氏靜靜眺望院牆的烏瓦,幾隻雀鳥在上面跳躍,毫無人世間的煩惱,自由自在。




好一會,蕭氏才才回眸看小兒,溫柔問:“他這次又出門,是要去接那女郎嗎?”




謝九郎還想給兄長留點臉,就聽蕭氏直接道:“等人到了,過段時間叫來我看看。”




謝九郎只得領命,正要去找謝三郎說,可剛到扶光院就得知謝三郎已經領著一支部曲,騎快馬離開了烏衣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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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家南下的這一路艱難險阻,不堪回首。




不但有胡騎偷襲還有流匪難民,羅家主終於體會到了戈陽丞周大人當初割肉換命的心情。




()這一路丟的丟、舍的舍,本就不富足的羅家就瘦了一大圈。




羅紈之還聽見羅唯珊在前頭哭:“阿父怎的就把裝著我的紅玉珊瑚簪子、翡翠寶葉步搖、珍珠流蘇釵的匣子丟了,怎麼不乾脆把那車書簡丟了?!”




“家主就是把錢帛都丟了,也決計不會丟這一車書。”月娘聽了,淡聲評一句。




羅紈之點頭。




在這個時候書是清名,若不想揹負“庸俗、市儈”等不好的名聲,許多人即便窮困潦倒也不會賣掉家中的藏書,羅家主還要做官,更要注重自己的聲名。




好在從揚州轉南行,加上多走淮河水路,胡騎的身影就少了。




繁華的地界更不見流民的蹤跡,重兵把持著防線,不會讓那些衣衫襤褸的賤民進來汙了貴人的太平盛世。




羅家這一路風塵僕僕、狼狽不堪,個個若驚弓之鳥、面如菜色,若非有過所在手,官令只怕也要叫人為難好一陣才肯放行。




到了安全地界,所有人都露出輕鬆神色。




遊俠們仁義盡致,拱手告別,羅家主為了好名聲還要忍痛奉上金一百兩給他們當做佣金,對方也不客氣盡數笑納。




羅紈之知道皇甫倓是個禍患之後,沒少暗暗觀察他。




在眾人劫後餘生、慶幸歡快的時候他依然凝著濃眉,就彷彿還有什麼壞事在前頭候著他。




羅紈之沒敢大意,找到羅二郎說出自己的擔憂。




羅二郎也是謹慎之人,羅紈之一提,他便做主去敲打府裡的侍衛,沒有到建康城前都不可掉以輕心。




但經過兩個月的跋涉,鐵打的人也累得夠嗆,不知是不是陽奉陰違鬆了戒備,就在離建康城不足十里的地方,羅家車隊再次遇到了伏擊。




而這一次攻擊他們的是晉人。




羅紈之立刻意識到,不但胡人想要殺皇甫倓洩憤,建康城裡也有人不想他活著出現!




皇甫倓早知道會如此,也難怪他沒有提前和建康聯繫。




要不然以他尊貴的皇子身份,於情於理建康也會派出人迎接!




他害怕來接他的人裡面多的是要殺他的人,如此防不勝防,故而才另闢蹊徑搭上他們羅家的隊,想要隱名埋姓地回到建康。




大晉的殺手比北胡的彎刀更要陰險詭譎。




羅家作為墊背的好處出現,短短時間裡已經有數人倒進血泊中,同行客尖聲驚逃,羅紈之左手拉住月娘,右手扯著映柳,在奔跑的人群當中求生。




皇甫倓的蹤跡在混亂中反而不容易被發現。




或許殺手們也是抱著寧可全殺也不可放過的心態,在人群中大開殺戒。




他們並不知道皇甫倓長什麼樣。




叫罵聲、哭喊聲、粗重猶如野獸狂吼的殺戮聲交織在一起,鮮血蜿蜒如河,在夯實的幹泥地上肆意擴長,轉眼就凝出許多張猙獰的赤紅色蛛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