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愛美

 就在姜幼瑤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面上的表情時,坐在她身邊的季淑然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對她道:“不要慌,還沒到最後,未必會輸。”

 “好了。”姜梨笑笑:“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也只是為了應付校考而已。大約今日是運氣好,不知御射兩項上有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她與柳絮一邊說,一邊往姜家的位置走。

 誇姜梨彈得好,那她是什麼?

 姜元柏看見小女兒姜幼瑤滿臉失落的模樣,心裡正不是滋味,就看見自己的大女兒往這邊走來,表情就複雜起來。姜梨被放在庵堂八年,無人教她也能出落成這般,這似乎說明了姜梨本身比姜幼瑤還要聰慧,可這樣聰慧的女兒就這麼被耽誤了。

 被姜梨比下去,被一個扔在庵堂裡早就一無所有的姜梨比下去,這比殺了姜幼瑤還難受。尤其是看到周圍人對姜梨琴藝的稱讚,就無異於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在姜幼瑤臉上。

 一方面姜元柏為自己對姜梨多年的不作為感到愧疚,另一方面卻又無法忘記八年前姜梨對季淑然犯下的錯。雖然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但傷害已經造成,用什麼辦法彌補都會有裂痕,對姜梨來說是這樣,對他自己來說也是這樣。

 失措過後,就是深深的羞恥感。

 姜梨忽略了姜元柏複雜的目光,迎上了盧氏熱絡的笑意。盧氏道:“梨丫頭真是好樣的,這才進明義堂沒幾天呢,就又得了魁首。我瞧著,明義堂這麼多年來,梨丫頭是最厲害的,旁人都沒能做到的事,梨丫頭你卻一下就做到了。”

 事實上,姜幼瑤心中的妒忌大於難過,仇恨大於失望。在姜梨開始彈撥《胡笳十八拍》的時候,姜幼瑤就曉得,今日的局面怕是又要被姜梨攪渾了。她看向季淑然,見季淑然也是一臉凝重,心裡就隱隱有些失措。

 誇獎姜梨,卻也是不動聲色地又踩了姜幼瑤一腳,說姜梨能做到的事,姜幼瑤卻沒有做到,姜幼瑤比不上姜梨。

 到底是自己如珠如寶捧在掌心裡長大的小女兒,從來琴藝一項都是姜幼瑤最擅長的,如今被姜梨比了下去,姜幼瑤必然很難過失望。

 姜幼瑤聞言,心中更恨,面色卻更加委屈失落,看上去分外可憐。

 姜元柏聽著周圍的同僚誇獎姜梨的聲音,一時間心意複雜難明。一方面,無論如何,自己的女兒得了旁人讚賞,總是讓他高興的事。另一方面,看著姜幼瑤委屈的模樣,他又有些心疼。

 姜元柏清咳兩聲,又不忍心小女兒心裡難過,就道:“幼瑤也不錯。”

 一開始他忍不住為姜梨揪心,可又隱隱覺得姜梨或許能有自己的辦法。那個勢利的、看不起商戶的千金大小姐如今長大了,變成了和過去迥然不同的人,最明顯的一點就是,她變得比從前聰明多了。

 季淑然反而說道:“幼瑤還是年幼了些,不如梨兒精煉,梨兒今日真是讓咱們大家大開眼界。”她笑著看向姜梨:“日後幼瑤得多跟梨兒學學才是。”

 耳邊的談論從方才到現在,彷彿一下子就天上地下,葉世傑有些愕然這突如其來的變化,想清楚後又忍不住失笑。

 這大度的模樣真是讓姜梨歎為觀止,想著季淑然也真是個能屈能伸的性子。不過讓她指點姜幼瑤,且不說她自己願不願意,只怕姜幼瑤也不願。況且姜梨可不覺得,姜幼瑤會覺得自己勝過驚鴻仙子。

 “啐,放著好好的首輔千金不做去做琴師?姜二小姐又沒毛病。”

 面上還是要做得好看的,姜梨就笑著回道:“都是母親教得好。”

 “姜二小姐可真是好運,說不準日後能成為琴師,你瞧綿駒先生的模樣,這是起了愛才之心吶。”

 姜玉娥在一邊看著,內心哂笑。這會兒做上慈下孝,誰知道是不是各懷鬼胎?季淑然會做戲,姜梨也會做戲,姜玉娥心裡漸漸開始防備起姜梨。

 “那可不?綿駒先生不是說了,能被綿駒先生稱為高人的,自然很了不得,姜二小姐出師高人,哪是旁人能比得了的?”

 “明日還有御射兩項。”姜老夫人道:“梨丫頭,你可會?”

 “原來姜二小姐是得了高人指點,難怪彈得這般好,我瞧著比方才姜三小姐的還要技高一籌。”

 御射兩項本是御馬和射箭,今年的校考將這兩項合併在一起,即是在御馬途中射箭,也相當於騎射。這是因為前些年東突入侵,東突人來自草原,擅長騎射術,軍中便開始操練騎射,明義堂便也效仿軍中,讓女子們將御馬和射箭放在一起,借騎射術同時考驗兩項,也算事半功倍。

 周圍的人俱是談論起來。

 “會一點。”姜梨道。

 姜梨見他長吁短嘆的模樣,心中有些哭笑不得,不過綿駒的話到底是讓別人心中解了惑。

 姜幼瑤和姜玉娥心中同時“咯噔”一下,看向姜梨,她怎麼能連這個都會?

 綿駒聞言,先是有些著急,隨即想到了什麼,又長嘆口氣,道:“罷了罷了,這些高人大都不願意透露自己的行蹤,一生如風般自由,又怎會為俗世所累?”又看著姜梨,頗有些羨慕地道:“你這小姑娘倒很有造化,小小年紀能得這樣的高人指點,這輩子受用不盡了。我怎麼就沒這樣的造化,唉!”

 難道青城山裡還有一個明義堂,連御射都一併教了嗎?

 姜梨為難地看了他一眼,含含糊糊地道:“學生也不知道……”

 姜元柏也很詫異,問:“你從哪裡習得?”

 綿駒差點按捺不住就要撲上前來,一迭聲地追問:“你那師父叫甚麼名字,家住在哪,去往何地了,怎麼樣才能找到他?”

 “庵堂裡曾經有香客捐過馬匹,我餵馬的時候好奇,爬上去偷偷騎過,那馬性情溫順,並不難駕馭。”姜梨道:“至於箭術,我和桐兒曾經在樹林裡拿樹枝做了弓箭,打鳥來吃填飽肚子。”

 呵,果然是有高人指點!

 桐兒心裡有些疑惑,她怎麼不曉得這些事?不過還是點了點頭附和姜梨的說法,一本正經地跟著主子面不改色地扯謊。

 姜梨一瞧綿駒熠熠發光的眼睛,就曉得綿駒心裡在想什麼,乾脆順水推舟道:“家師已經遠遊……”

 這話聽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耳中又是一番滋味,餵馬、打鳥、填飽肚子,不曉得的還以為是生活在鄉下的貧苦人家,哪裡想得到是首輔家的小姐?不曉得姜梨過去的日子有多苦。

 綿駒的一句話讓眾人回過神,確實,姜梨這一手琴藝眾人都瞧見了,那指法熟悉,可不像是

 姜元柏是個耳根子軟心也軟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家人面前,當即就對自己當初的做法後悔極了。

 首輔家的千金被叫做“小丫頭”,實在有些唐突,不過這人是洪孝帝最喜歡的宮廷樂師,姜元柏也得賣他一個面子,倒也不會有人說什麼。

 季淑然卻心中暗恨,姜梨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叫屈,年紀輕輕的,竟恁有手段,再不找個辦法制止住她,那還了得?不曉得在姜府裡日後要給自己添多少麻煩。

 考官裡,那位快樂的小老頭兒綿駒率先喊了出來,他道:“小丫頭,你的琴是誰教的?”

 姜梨不能留了,季淑然心想,普通的法子也不行。

 在臺上彈琴的,可就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正當季淑然心裡這般想著的時候,突然察覺到了什麼,偶然一瞥,卻微微一怔。

 一時間,所有的嘲諷、譏笑、不屑甚至謾罵都戛然而止。如果說之前的上三門,姜梨得了魁首還難以服眾,因著到底不是當著所有人面進行,那眼下質疑她的人已無話可說。

 不遠處,孟紅錦站在人群裡,正直直地盯著姜梨,雖然很短暫也很模糊,但目光裡的陰沉和盤算,卻沒有錯過季淑然的眼睛。

 眾人目瞪口呆地瞧著她。

 季淑然先是有些疑惑,隨即恍然,心下一定,立刻輕鬆起來。她笑著看向姜梨,方才的陰霾瞬間一掃而光,甚至還順著姜元柏的心意道:“梨丫頭這些年真是受苦了,那些日子都過去了,如今你既然回家,今後只會越來越好。”

 姜梨垂眸,掩住心裡萬千情緒,施施然對著臺下行禮。她彈過了。

 姜元柏很是滿意季淑然如此體貼,姜梨聽到這番話後,心裡卻立刻警惕起來。

 那位喜怒無常的美人肅國公,在打量她,可能還在試著發掘她的秘密。

 發生了什麼變化,季淑然好像突然就輕鬆起來了。

 姜梨盯著那雙漂亮的鳳眼,一時間也揣摩不清那雙眼裡包含的情緒,只覺得心裡涼涼的,差一點被人看穿。

 是什麼變化呢?

 倘若將這一首《胡笳十八拍》比作一場戲,眾人或因唱戲人憤怒或恐懼,或因戲曲本身悲喜頓生,終究是被人牽扯著情緒……在所有人都入戲的情況下,乍然看到一個清醒的人,就足以令人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