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5.沉溺夢中

  更讓他在意的,是她們兩個要去的地方。

  奧蘭多事先聽說過弗蘭切斯卡和法爾迪烏斯安排的御主,他們作為己方陣營的棋子參加聖盃戰爭。

  計劃召喚劍士的卡修拉被潛行者殺死了。

  魔術使僱傭兵西格瑪只與法爾迪烏斯聯繫。

  盧森德拉家的小公主——朵麗絲·盧森德拉也沒有被警方的監視網捕捉到。這個家族精通強化魔術,據說連人類這一概念都捨棄了。

  因此,哈莉的蹤跡成了極為珍貴的成果。然而,她與愛因茲貝倫的人造人在一起,這個情況可不容樂觀。

  她被洗腦了還是被脅迫了?不,想想哈莉·波爾扎克的出身,也有可能是做了什麼交易倒戈的。哈莉並非戰鬥力很強的魔術師,只要對咒殺等手段保持警惕就沒什麼問題了。但在這個方面上,除了她之外還有其他人也需要戒備,所以奧蘭多他們早就制訂了好幾種對策。

  那麼,問題鎖定在一點上——哈莉究竟召喚出了什麼英靈。

  雖然“上面”會把御主的情報告訴奧蘭多,卻不會將誰召喚出了什麼英靈也一併通知。在高層看來,二十八怪物也屬於棄子吧。

  不過,參加這次聖盃戰爭的御主裡,需要時刻警惕的魔術師根據地在哪裡,這種小問題奧蘭多還是一清二楚的。

  根據他的推測,哈莉和愛因茲貝倫家的人造人要去的目的地就是某位魔術師的根據地。

  “工業園區……她們要去找斯克拉迪奧家族的魔人嗎?”

  ············

  巴茲迪洛特·科蒂利奧會有意識地拒絕做夢。

  他對自己施加暗示,讓身體和大腦分別進入淺眠和深眠。一次只要小睡幾分鐘,就可以活動很長時間。

  這種利用拆解意識的短暫睡眠是魔術使之間使用廣泛的簡易魔術之一,同時也是當敵人出現時可以保證自身一清醒就能立即行動的手段。

  不過,拆解意識相當於自殺一次,經常使用這種手段的人屈指可數。

  聽說除了這種方式之外,世上有不少魔術使僱傭兵還會使用其他多樣的睡眠術。但巴茲迪洛特本身就討厭做夢,所以他並不喜歡淺眠(快速眼動睡眠)。

  正因為如此,巴茲迪洛特才會覺得奇怪。

  在某一刻,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

  周圍是一片被夕陽染成金黃色的大海。

  巨大的船隻劈開兩道白浪,在海面上緩緩前行,而他就坐在這艘船上。

  巴茲迪洛特很快就明白過來:這不是夢,而是記憶共享現象,由魔力與另一個人的情報構成。

  視線也比平時的要高很多,巴茲迪洛特要低頭才能看到面前的金髮男人。

  男人唇角噙著傲慢的笑容,開口道:

  “為什麼我不怕你,這還用問嗎?當然是因為我是一名賢者,擁有超越神的智慧。”

  巴茲迪洛特認為,這是接受了他魔力供給的從者——阿爾喀得斯的記憶。

  冷靜下來觀察一番後,巴茲迪洛特發現金髮男人說的似乎是古代愛琴海一帶的語言。但不知道是因為英靈接受了世界賦予的現代知識,還是受御主的魔力連接影響,在巴茲迪洛特的頭腦中,那些語言都變成了他平時使用的語言。

  記憶的主人——或者說是名為阿爾喀得斯的容器正站在一艘船上,其豪華根本不像是古代技術能造出來的。此外,周圍還有好幾個人影。

  雖說巴茲迪洛特現在看見的是別人的記憶,但他依然能感覺到周圍的人都散發出驚人的魔力。他想,如果是普通人,光是分享這樣的記憶就會對精神造成傷害。

  “人類這種生物,基本上都是沒腦子的。國王就是從蠢貨中選出來的蠢貨首領,所以國家才會一直無法統一,戰爭接連爆發,人們持續捱餓。因此,像我這樣的人類才必須要得到力量與榮譽。”

  可是,從“力量”這個層面而言,面前這個正在演講的金髮男人並不比周圍人強。

  雖然他似乎受到了什麼東西的保佑,但提升感覺靈敏度後再進一步分析,又覺得他身上的魔力像是這艘船本身的魔力。

  “害怕你的那些傢伙也是無可救藥的白痴。正因為如此,他們才無法理解你這個怪物。明明不理解你,卻想著利用你,於是將你捧為英雄,一邊害怕得瑟瑟發抖,一邊極力讚揚你。真是一群下等生物。你知道有一群愚昧的傢伙吧?他們不僅向神的使者獻祭,就連那種魔獸都算不上的食人狼,他們都會諂媚地獻上活祭。在我看來,這兩種人沒有任何區別。”

  男人用洪亮的聲音說出這番話,那種感覺比起自我陶醉,更像是堅信自己的話就是唯一的真理,是“理所應當”的。

  周圍的人反應各有不同,有的人眼睛亮晶晶地連連點頭,有的人帶著“又開始了啊”的表情苦笑。至於站在船頭的女弓兵,她身上散發著野獸般的氣息,向金髮男人投去懷疑的目光,彷彿在看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

  不知道男人是沒有感覺到這些視線,還是即便感覺到了也不打算理會,只聽他又繼續道:

  “我的國家我創立的國家可大不一樣。我會讓所有的國民都接受教育,建一座比那個馬棚更豪華的學堂,將我的知識傳授給萬人。每個人都會讀書寫字,每個人都不會被奸商欺騙。不過就算是這樣,他們應該也達不到我的高度,所以就只能由我來彌補他們不足的部分了。”

  ——真是多話的男人。

  巴茲迪洛特對男人的演講並沒有什麼觸動。

  真正的聽眾——阿爾喀得斯則沉默不語地聽對方繼續滔滔不絕。

  “沒關係,我是要成為國王的人,所以對這種程度的勞動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只要大家老老實實聽我的命令,我會給大家相應的報酬和一個繁榮的國家,一個讓人安心的國家。在這個國家裡……聽好了,在這個國家裡,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害怕你!”

  阿爾喀得斯正要說什麼,卻被金髮男人打斷了。

  他張開雙臂,就像在表示自己的話語就代表了世界的意志一般,斬釘截鐵地說:

  “因為每個人都明白,你是我的手下,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所有物。”

  ············

  就在這時,巴茲迪洛特醒了。

  他環視四周,看了看這個建在肉類加工廠地下的魔術工房,依然和平時一樣簡陋蕭條。

  巴茲迪洛特先是確認自己還坐在椅子上,然後掏出懷錶掃了一眼時間。從進入睡眠到現在,正好過了五分鐘。

  他沉默了片刻,回憶剛才見到的畫面,然後慢慢說出推斷的結果:“原來那個人就是阿爾戈號的船長啊。”

  話音剛落,魔術工房的一部分空間就開始搖晃起來,只見濃厚的魔力凝聚成了人形。錵婲尐哾網

  阿爾喀得斯解除靈體狀態,向御主巴茲迪洛特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可能是因為我們的魔力通道連在一起,我被你的記憶侵入了。我看到在一艘船上,有一個自視甚高的小子在滔滔不絕地大放厥詞,說什麼理想國這類漫無邊際的話。”

  巴茲迪洛特毫不隱瞞地講述他的所見所聞,並直率地表達他對此的感想。

  聞言,阿爾喀得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聲笑了起來,像是在懷念遙遠的過去一樣搖了搖頭,說道:“理想國……會在船上這樣胡說八道的,肯定就是那小子了。”

  “無聊的男人。放到現在就是一個自不量力的冤大頭,只會被我們這樣的人利用到骨頭渣都不剩之後直接扔掉。像你這樣的大英雄,為什麼會在那種男人的船上當船員?”

  巴茲迪洛特用平淡的語氣,說出了他對阿爾戈號船長的評價與疑惑。

  阿爾喀得斯不假思索地做出回答:“那個男人是群愚的化身,他身上體現著人類一切的軟弱與扭曲。而且即便是面對同伴,他也時常唸叨‘能最大程度利用你們的只有我’,阿塔蘭忒對他的這一點一直都冷眼相對。”

  阿塔蘭忒,那個傳說中與阿爾喀得斯一同乘坐阿爾戈號的女獵人。聽到她的名字,巴茲迪洛特推測,應該是出現在剛才那一幕中的女弓兵。

  “不過那個男人不管是對著被人當作怪物的我,還是對著利姆諾斯的女王,甚至是對著聽得懂人語的海濱魔物,都一視同仁地講述同樣的夢。他的目標不是什麼神,而是王。不,或許在他的心中,這兩者並沒有什麼區別。”

  阿爾喀得斯的話雖然過分,卻並沒有侮蔑的意思。

  “這個可悲的男人,他連我們共同的老師——喀戎的教誨都忘掉,處心積慮只為滿足自己的慾望。不過,他那愚蠢的夢倒是不假。”

  阿爾喀得斯講起了阿爾戈號船長的事,語氣就像是在講述他曾經做過的一個夢。

  “在我遇到的人類裡,這個沾滿了泥水與慾望的男人是最有人性的。能讓我戰敗的不是神降下的詛咒或雷之業火,而是我的靈魂被那種人類的無窮貪慾所灼燒之時。”

  “聽你的語氣,這似乎是你的期望。”

  “當然,但我要先實現復仇。”

  接著,阿爾喀得斯順便講起了他當年乘坐的榮耀之船——阿爾戈號。

  “那艘船才是真正的魔窟。表面綻放著明亮的光輝,實際內裡翻滾著毀滅、慾望、背叛等人類的一切罪孽。包括船長在內,那艘船上的人想必沒有一個是殺不了我的。反之亦然。”

  “你似乎對那艘船特別有感情。”

  聽到對方面無表情說出的這句略帶諷刺的話,阿爾喀得斯不置可否,平淡地講述船長的末路。

  “我聽說那個男人最終失去了一切,在與他同甘共苦的船上,被船隻的殘骸砸成了肉泥……或者,這才是那艘反覆無常的船給予的唯一真摯的慈悲吧。”

  阿爾喀得斯感慨頗深的樣子讓巴茲迪洛特有些詫異。

  “沒想到他說了這麼多,但我不覺得他是喜歡講述過去的男人啊……”

  阿爾喀得斯握住弓,在地板上輕輕磕了磕弓弰。

  鋒利的打擊聲從地上響起,阿爾喀得斯的殺氣也破空而出,工房內的空氣隨即變得冰冷,劇烈地震顫起來。

  “我剛才說這麼多,是為了公正地向你表達我的想法。因為我不想遭人詆譭,說我像那群自稱神明的無法之徒一樣,蠻不講理地予人死亡。”

  “……你想說什麼?”

  儘管置身於阿爾喀得斯的殺氣之中,巴茲迪洛特卻仍舊沒有動搖。

  如果是普通人,在這種壓力下,想必肉體會比精神先一步崩潰。阿爾喀得斯壓低聲音,對御主道出一句“忠言”:“雖然他是愚者,傲慢、自不量力、無藥可救……但也是我的朋友。你沒乘過那艘船,我不允許你如此滿不在乎地輕蔑他。”

  這是直接的恫嚇。巴茲迪洛特相信,如果他再敢說出一句看不起那位船長的話,阿爾喀得斯就會毫不留情地對他動手。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我不會道歉,但我可以跟你保證,絕不再提起這個話題。”

  短暫的寂靜過後,阿爾喀得斯斂去了殺氣,轉身背對巴茲迪洛特。

  看著阿爾喀得斯的背影,巴茲迪洛特明白了為什麼那段沒有意義的對話場景會通過魔力通道特意流入他的意識之中。

  因為在那艘船上,這個名叫阿爾喀得斯的男人不被當成“神之子”,而是被當成“人類”對待。對他而言,那是一段難得的時光。

  其他大概就只有在幼年期,或者是與註定死去的妻兒在一起的時候,他被看作人類。

  “阿爾喀得斯”這個人類的痕跡,如同踏石一般浮出並積累起來,才有瞭如今的他。

  多扭曲的故事啊。

  扭曲對方的罪魁禍首——巴茲迪洛特如此想著,心中既沒有同情也沒有輕蔑。為了今後能更妥善地利用對方,他將剛才的對話牢記於心。

  或者說,那個船長也確實是一個英雄嗎?

  巴茲迪洛特微微提高了對金髮男人的評價,思考起今後的計劃。就在這時,工房內的通信裝置傳來了肉類加工廠地上分部發來的聯絡。

  “怎麼了?”巴茲迪洛特冷冰冰地問道。

  位於一樓的手下也是魔術師,此刻以近似慘叫的聲音回道:“是是愛因茲貝倫!愛因茲貝倫的人造人在這裡”

  手下的話戛然而止。強烈的噪音隨即傳來,在聽到像是人倒地的聲音後,通話便中斷了。

  巴茲迪洛特一言不發地站起來,看向通往地上的樓梯。

  阿爾喀得斯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他拿著弓低聲道:“氣息只有一個,但是,似乎還有別的什麼。”

  這是英雄的直覺還是類似心眼的感應力呢?

  阿爾喀得斯認為,他感知到的微弱氣息與放倒巴茲迪洛特手下的人不是同一個。

  很快,他的想法得到了證明——

  “咔嗒,咔嗒……”兩個人的腳步聲從樓上慢慢走下來。

  幾秒鐘之後,一名女人造人首先出現在工房裡,雪白的肌膚和銀白的長髮十分引人注目。緊接著出現的是一名疑似魔術師的少女,像是為了躲在女人造人身後而蜷縮著身體。

  此時此刻,巴茲迪洛特和阿爾喀得斯終於明白,他們之所以對愛因茲貝倫人造人的氣息沒有絲毫感知,是因為她讓魔力在她周圍進行循環的緣故。

  魔力罩由濃重的魔力形成,半徑有數米長。見狀,阿爾喀得斯沉默地握住弓,巴茲迪洛特則一臉泰然自若地開口問道:“愛因茲貝倫的人偶,你來這裡有什麼事?”

  與幾乎沒有感情的巴茲迪洛特相反,女人造人的臉上流露出開心的神情,帶著柔和的笑容答道:“哎呀,你怎麼搞成渾身是泥的樣子……你現在已經不算是人類了吧。

  “那麼……就算我把你和那個扭曲的英靈一併殺掉,也沒什麼關係吧?”xx

  那個昏暗的世界充滿了濃郁的森林氣息。

  數棵高樓般的巨大杉樹直聳入雲,就像不允許新芽呼吸一般,用深色的枝葉將寬廣的大地籠罩起來。

  在這片黑暗之中,有一道更為黑暗的影子被推落下來。

  雖然它的外表有著深土般的顏色,內在卻充滿了強大的魔力與生命的光輝。

  土塊如黏菌般蠕動著,內部不斷重複著各種各樣的“語言”。

  準確地說,那甚至不算是語言,而是“意志”的集合體,正在讓剛剛出生的土塊靈魂記住自己是什麼。

  ——刺穿,然後縫合。

  ——你是貫穿一切的矛,是縫合世界之理的楔。

  ——你有資質成為完美的人偶,也有這個義務。

  ——你是我們為了讓地上的傲慢有所收斂而投放的,是我們最初亦是最後的慈悲。

  ——讓人類這個種族想起他們自身的職責吧。而你,就是引領他們的人。

  ——刺穿,然後縫合。

  ——但是,你首先要學習。

  ——你有必要知道。

  ——何為人類。

  ——在恩利爾之森,烏圖創造了“完美的人類”。——看吧,說吧,然後去模仿那個形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