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7.誰也不信的少年

  西格瑪能感受到法爾迪烏斯的驚訝。大概是因為法爾迪烏斯對他這名魔術師的評價太低,未曾想過能在聖盃戰爭的首戰中活下來吧。

  “後來,劍士和他的御主來了,向我提出休戰的要求,我答應了。”

  “……什麼?”

  聽到西格瑪的彙報,法爾迪烏斯反覆思考了好幾遍,最後對西格瑪下達最基本的命令。

  也就是在打探對方情報的同時提出結盟的建議,共同對抗吉爾伽美什和與他同樣強大的槍兵。

  西格瑪覺得這個要求太難了。

  因為當他聽到這個命令的瞬間,揹著機械翅膀的“影子”說:“啊,劍士他們早就與那個槍兵——和英雄王同樣強大的恩奇都結盟了。”

  西格瑪琢磨著要不要把這件事彙報給法爾迪烏斯,就聽對方先問道:“說起來,你知道自己英靈的真實身份了嗎?”

  “嗯,我的英靈……”

  他正想,至少應該把這件事正確地告訴法爾迪烏斯。船長卻在他身後嘿嘿笑道:“當心啊,潛行者在你身後監視著你。”

  西格瑪向梳妝檯的鏡子瞥了一眼,發現房間角落的陰影比平時還要黑。

  雖然“影子”會故意隱瞞重要的情報,但從來沒有說過謊。

  西格瑪認為首先要避免與潛行者為敵。於是他裝作沒發現,淡淡地答道:“是卓別林,槍兵查理·卓別林。這就是我召喚出來的英靈。”

  “……不好意思,你能再說一遍嗎?”

  “槍兵查理·卓別林。關於他寶具之類的情報我稍後再詢問,我認為用令咒強迫他回答絕非上策。那麼,我先掛了。”

  西格瑪剛切斷耳機型魔術通信器的通信,嘆了一口氣,就聽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剛才的……是你信任的同盟者嗎?”

  “……潛行者小姐,你在這裡啊。”

  “我還沒有完全信任你。回答我的問題。”潛行者透過兜帽的縫隙,目光凌厲地瞪著西格瑪。

  西格瑪答道:“我誰也不信。無論是僱主還是我自己,無論是神還是惡魔,就連我用的魔術,我也不相信。”

  聞言,女潛行者茫然地問道:“你沒有奉獻祈禱的神嗎?”

  “沒有,我還從來不知道……神的恩惠是什麼樣的。”

  被潛行者那麼一問,西格瑪開始思考該如何才能簡單明瞭地向別人解釋為什麼他不信神。

  他一邊思考一邊組織語言:“人們都說,出生在這個世上就是神的恩惠,但活著這件事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出生不久,剛會睜開眼睛就看到許多死掉的同鄉孩子。養大我們的那群人,將還沒出生的我們從母親肚子裡拽出來,進行魔術實驗。他們養育我們的目的,就是為了把我們改造成殺人的魔術兵器。”

  這個開頭會讓人覺得西格瑪的過去很沉重,但他的語氣非常平淡,以列舉事實的方式繼續向潛行者說:“把我養大的那群人說……推動國家的人才是神。可是,國家滅亡了,被一群自稱魔術師的傢伙毀滅的。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神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相信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被相信的一方也會覺得困擾吧。”

  我到底在說什麼。我這麼說她是不會明白的。而且我下意識就說出了實話。一個不相信任何人的人,要怎麼讓別人相信他啊。

  看來從一開始就回答錯了,西格瑪感到非常後悔。

  然而——

  “是嗎……抱歉,讓你想起了痛苦的回憶。”

  女潛行者的聲音隱隱透著慈愛,此前的敵意也消失得一乾二淨。

  “你不必放在心上,這種事很常見。和現在仍身處戰場的同鄉僱傭兵相比,我應該算是被眷顧的那部分人,只是我似乎無法切實地感受到。”

  被弗蘭切斯卡僱傭期間,一年裡的大部分時間西格瑪都在與魔獸和低端魔術師進行戰鬥。即便如此,當西格瑪從市內的電視上看到戰地的情景時,依然會想他本來也應該在那裡,小小年紀就橫死街頭。

  他無法把如今的生活當作是“神的恩惠”。

  女潛行者對西格瑪輕輕搖頭道:“世上不缺悲傷與痛苦之人。無論痛苦還是悲傷,在人世中都與喜悅、快樂是平等的。話雖如此,也不應該把悲傷和痛苦當成是普通的事一笑了之。”

  女潛行者眯起眼睛,看著西格瑪說:“你和我之前遇見的魔術師們不一樣。你真的什麼也不相信……你的眼睛是這麼告訴我的。但是,你的不信並非對世間萬物的否定,而是還沒有遇到值得相信的事物。”

  西格瑪覺得內心都快被看穿了,想移開視線。可他就像是被潛行者那深邃的眼眸牢牢吸住一般,無法移動目光。

  “現在的我不僅不夠成熟,還被魔物的魔力玷汙。原本我應該對你講一講有關信仰的事,可惜連這個資格也沒了。”

  潛行者自責完,送了西格瑪一句話:“可是,我希望你將來遇到值得相信的事物,至少那是善良之物。”

  “希望”而非祈禱——說罷,潛行者離開了房間。

  西格瑪在原地呆呆地愣了片刻,身後卻響起一個聲音:“怎麼了?難不成你對她一見鍾情了?喂。”

  聽到身材魁偉的“影子”這麼說,西格瑪靜靜地搖了搖頭。“沒有隻是,除了弗蘭切斯卡的‘索求’之外,我還是第一次從別人那裡聽到,希望我做什麼事。”西格瑪想了想,對影子問道,“安眠與食物,是善良之物嗎?”

  “安眠這種事,本身就不是信仰吧?”

  ············

  幾個小時後,坐在椅子上打盹的西格瑪被船長叫醒。

  “喂,小子,你醒著嗎?”

  為了以防萬一,西格瑪使用了淺眠自我調節,因此立即反應道:“怎麼了?”

  “雖然除了危急情況之外,我不會主動向你說什麼,但是你的同伴……被稱作‘荊棘’的小隊在四周散開了。”

  “荊棘”是法爾迪烏斯手下其中一支執行部隊的代號。法爾迪烏斯是“家畜”,西格瑪是“匱乏”,而“荊棘”是攜帶重型武裝對抗魔術師的強襲部隊。之前西格瑪也通過使魔的眼睛看到了他們用子彈把名叫蘭加爾的人偶師身體打成粉碎。

  “呵呵,看來人家不信任你啊,小子。那個叫法爾迪烏斯的傢伙命令他們監視你。只是守望者不會讀心術,所以法爾迪烏斯到底想怎麼處置你,我就不知道了。”

  西格瑪很清楚,以他的身手,想和那支部隊為敵根本是天方夜譚。

  如果法爾迪烏斯命令部隊“解決”掉他,除非從者有實質性的戰鬥力,否則他壓根不是對手。

  就算能用守望者的能力掌握所有人的行動也沒用。對方不是街上的流氓集團,而是專門應對魔術師、訓練有素的部隊,他沒有足夠的火力突圍而出。

  原來如此,既然我不相信,那對方也不相信是自然的事。說不定他已經發現卓別林是假的,不過我覺得不太可能。

  看出西格瑪是真的以為騙過了法爾迪烏斯,“影子”正想說些什麼。可在他們有所行動之前,西格瑪離開了房間。

  為了獲得火力,他想在賣人情的同時回收人情。

  他假裝與人通信的樣子,對首先遇到的潛行者說:“我原本的僱主發來了聯絡,這個宅子似乎被國家的特種部隊包圍了。”

  西格瑪將原本的僱主——弗蘭切斯卡當作工具,繼續思考今後的路。

  不再像之前那樣按照別人的命令而行動——

  而是純粹為了活下去,憑自身的意志走下去。

  同時西格瑪也在心底許願,希望他自己和“守望者”可以擁有照亮道路的力量,哪怕只是照亮前方的一小步。

  ············

  艾斯卡爾德斯家在地中海一帶的魔術師家族中,也算是非常古老的家族。

  有一個說法稱,在時鐘塔成立之前,他們就與那位魔法使——基修亞·澤爾裡奇·修拜因奧古等從紀元前後活躍了幾個世紀的魔術師們共同行動過。但在時鐘塔,根本沒人相信這件事。最重要的是,就連艾斯卡爾德斯家的繼承人們也不相信。

  畢竟,他們一族作為如此古老的魔術師,卻沒做出過什麼實際成績。魔術刻印也只是徒有年歲,刻印裡半數以上的術式是“繼承者本人都無法理解的魔術”。子孫後代甚至懷疑,那會不會只是術式模樣的假貨,單純用來嚇唬人的。

  即便如此,魔術刻印依舊留有高級的維持生命功能,勉勉強強保住了古老家族的威嚴。

  雖然艾斯卡爾德斯家代代依靠創造各種瑣碎的魔術專利來維持著血統,卻還是遭到時鐘塔的冷嘲熱諷——“是那個徒有虛名的艾斯卡爾德斯家啊”。

  要是魔術迴路足夠發達就好了。幾百年來,每一任當家都在煩惱這件事。不可思議的是,艾斯卡爾德斯家的各代祖先們魔術迴路的數量都很少。不管吸收何等優秀的魔術師血脈,不管傳了多少代,魔術迴路都只會進步那麼一點點。

  縱然如此,也比衰敗要好。

  魔術迴路和魔術刻印都沒有停止成長。

  他們明明是如此古老的家族,可魔術刻印至今仍未出現壽命將近的先兆。從某種意義上而言,這算得上是一種威脅,也經常被時鐘塔拿來當研究對象進行討論。怎麼說也比瑪奇裡家族要好。刻印迎來極限、迴路也漸漸沒落、最終被魔術師消亡的洪流吞沒——為了不步瑪奇裡的後塵,艾斯卡爾德斯家拼命努力,夯實魔術師的基礎。

  哪怕被周圍的魔術師笑話,說他們是在做無謂的掙扎。

  在努力了幾百年之後,一個“異常”降生在艾斯卡爾德斯家中。這個孩子的魔術迴路數量與祖先有著“懸殊的差距”,體內魔力像是藉助了毛細血管,循環至身體的每個角落。

  在控制魔術上有著天才般的技術,能將過去的魔術加以組合開發出獨立魔術的獨創性,再加上在一族之中無可比擬的魔術迴路——堪稱理想的繼承人誕生了。

  然而,無能卻又安穩的艾斯卡爾德斯家面臨著衰亡的結局。儘管這名後代擁有祖先們期望的能力,但在他的才能嶄露頭角的同時——也暴露了他最大的缺陷,那就是他完全缺乏身為“魔術師”最重要的“心態”。

  少年從小就能看見“那個東西”。

  因此,少年一直把“那個東西”當作是正常的事物,以為其他人也能看見它。

  然而,他很快便發現自己錯了。

  在他還不滿十歲的時候,他得知自己是魔術師這個特殊家族中的一員。知道這件事後,他想或許因為自己是魔術師,所以才會看見“那個東西”。可是,他在與父母以及和父母有所交流的魔術師對話的過程中,才發現他又錯了。

  父母與他看到的世界似乎是不同的。

  憑直覺瞭解到這一點的少年感到恐懼,可他無法通過具體的語言來向他人表達這種恐懼的本質是什麼。父母第一次注意到兒子不正常的時候,還以為自家的孩子得了某種妄想症——但經過幾次的驗證後,他們發現兒子說的好像是真話。

  艾斯卡爾德斯家的兒子肯定擁有強大的魔眼——這個消息造成了一時的轟動,但少年的眼睛只是普通的眼睛。於是,他能夠看到“那個東西”的事讓身邊的魔術師們百思不得其解。

  對身為話題人物的少年來說,那只是一件普通的事,可週圍的人總用一種“為什麼你一個人類用鰓呼吸”的目光看著他。漸漸地,少年也開始厭惡那個“能看見的東西”。

  原因在於,他因為那個“能看見的東西”,好幾次差點被父母殺死。但也多虧了那個“能看見的東西”他才能活到現在,所以他無法完全否認它。

  明明喜歡魔術,明明也喜歡人類,要是討厭了與這兩者密切相關的“那個東西”,會發生什麼事呢?

  直到某一天,年幼的少年在前往船宴(Casa)的路上遇到了一名魔術師,或者說身份近似魔術師的女子。女子拜託少年帶她去港口,在交談中她似乎察覺到了少年的煩惱。

  “如果你對魔術感到煩惱,首先要做的事就是學習。要是家裡人靠不住,可以去時鐘塔看看。”女子用輕鬆的語氣說完,便登上了豪華客船。

  少年把女魔術師的話記在心裡,想著“若能在時鐘塔裡學習,說不定就可以解開自身的謎團”,於是去找父母商量。事實上,他的父母才剛實行了第五次殺害計劃,依舊沒有成功。

  未滿十歲的少年表示,他要離開家,去時鐘塔就學。

  最終,父母像是送瘟神那般把少年趕了出去。對外則表示將難得一遇的神童送到時鐘塔學習,順便介紹給大家認識。事實上,看到這名魔術迴路異常之多的少年可以熟練地使用與他年齡不符的高深魔術,許多教授都激動地想,或許他們迎來了一位足以留名時鐘塔歷史的人才。

  不過,事情沒有這麼簡單。

  少年因擁有前所未有的魔術迴路與控制迴路的才能而備受期待,但他身為魔術師不足的那部分——雖然魔術迴路與魔術直覺一流,卻完全不具備身為魔術師的心態——怎麼都無法矯正,這讓講師們開始漸漸對他產生了反感之情。

  就好比面前有一顆原石卻無法加以打磨,而這顆原石維持著原石的模樣,散發出比打磨好的寶石更加耀眼的光芒。每一名講師都想把少年拉攏到己方的陣營中,可大部分人都被少年刺傷了自尊,最終的結果就是將他趕走。

  在被當成皮球踢來踢去的生活中,一位名叫洛克·貝爾費邦的教授曾經耐心地矯正少年。可不久,老教授對少年性格之外的另一部分感到不解,於是在某天提出了一個建議。

  老教授說,有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新開了一個教室。他是時鐘塔的君主之一,但感受性與普通的魔術師有些不一樣。如果在那個男人的門下學習,少年或許可以學到他渴望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