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4.王的落幕

  遭受共計的死徒不時閃躲濃霧,手腳不時地被撕斷又瞬間再生,愉快地在戰場上翩翩起舞。

  “哈哈哈!那是幽精【jinn】嗎?沒想到你還能支配那種玩意兒!真是的,老是接二連三地讓我不會生膩啊!只要接受我,還能讓你支配更強的幽精喔。你不想試著成為那位所羅門王【蘇萊曼】嗎?”

  “……這不是支配。你在汙辱偉大的先人與他們的教誨嗎……!”

  潛行者呢喃細語地說出伴隨憎恨的話語,自己也接著一躍,與濃霧變化成的巨獸、巨人們一同跳向對手。

  但是,當潛行者看到即使身體遭受攻擊,仍然能一邊笑一邊再生肉體的怪物樣子,她不禁雙眼一眯。

  “你這魔物……”

  “魔物——魔物啊!某方面來說你沒有搞錯,但麻煩別籠統地稱我為那種玩意兒。會害我嫉妒其他的魔物,不禁想殲滅一切!雖然不可能辦到,但是為了你,我也會化不可能為可能給你看的!但是啊,我的人兒。能不能請你先喊一聲我的名字呢?我叫做捷斯塔。捷斯塔!無論說多少次,我都要告訴你這個名字!啊啊,想讓你知道啊!”

  捷斯塔一邊喊出難以置信是在戰鬥中的發言,一邊恍惚地繼續笑著。

  對於那個怪物,西格瑪腦海僅閃過“嗯,不管是魔術師還是怪物,都存在很多那種不正常的傢伙呢”的念頭,但是——

  相反地,他目光無法從與難以想像死亡模樣的怪物搏鬥的潛行者身上移開。

  她的臉上充滿憤怒。

  那是對敵人、對自己的無力充滿憎恨的表情。

  ——啊,原來如此。

  西格瑪明白了。

  為什麼會在這時候,想起那名同胞的臉。因為一模一樣。

  那個怪物和過去的自己一樣,正在玷汙對方對人生的信念。和沒有生存理由的自己,不慎玷汙他的決心時一模一樣。那個怪物,正在玷汙賭上了自身一切,想要克服難關的英靈。

  潛行者與自己的同胞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就算是在善惡的意義上,也可說完全相反吧。

  但是——無論是善人還是惡人,染上憎恨的表情,和染上絕望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同胞雖然背叛了自己,但是或許他也與潛行者一樣,是想保護無法退讓的某種事物吧。

  ——那傢伙……拉姆達是想要保護什麼吧。

  西格瑪不曾想要了解對方。即使來到這個瞬間,甚至想起那件往事也沒有這個念頭。

  能確定的事只有一件。拉姆達的詛咒,雖然沒能傳達至西格瑪的靈魂——卻仍然殘留於西格瑪的記憶一角。

  不是為了給予痛苦。與其說是下詛咒,更接近於下暗示。

  那即是——

  讓他在這個狀況下,產生一絲“必須幫助潛行者”的念頭。

  是微小的意識誘導。

  雖然那個暗示,對於僅想向西格瑪傳達怨嘆的同胞而言,並沒有其意圖在內。但是——

  那個暗示化成宛若喜劇的諷刺,觸動了西格瑪的心。

  以結果來說,西格瑪迅速掏出槍,立刻朝捷斯塔射出子彈。

  雖然有一大段距離,但是西格瑪經過強化的感覺與肉體,彷彿將自身視為槍座一樣調整過,準確地擊穿了捷斯塔的眉間。

  當然,這點程度雖然殺不死他,但是施加過魔術處理的子彈與平常的武器不同,能確實地造成傷害。

  “嘖……區區人類,別不識好歹地插手。”

  傷口立刻就再生復原的捷斯塔眼球一轉,狠狠瞪向西格瑪。

  在那微乎其微的短暫時間中,西格瑪做的事是——利用念話發出詢問。

  向“守望者”——向身為自己英靈的影子們,詢問當下所能知道眼前怪物的情報。

  然後——他將得到的答案,直接化為言語說出口。

  “……你體內的『子彈』,還剩下幾顆?”這句擺明找麻煩的話語一出,讓捷斯塔動搖了。

  很顯然這句話說中了什麼。

  雖然還不清楚英靈“守望者”的真面目,但其特性是“在受到召喚的期間,能掌握一切在城鎮裡發生過的事情”這種性能脫離現實,宛如監視系統的特性。

  根據從那個能力得來的情報——名為捷斯塔的吸血鬼,擁有幾顆自稱“子彈”的“核心”,他可以藉由切換核心來重組包括靈魂的肉體。

  雖然魔術師的靈基似乎已經遭到潛行者破壞掉了,但是守望者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受到召喚,所以並不知道詳細狀況。

  “……什麼?”

  “我對你的事一清二楚喔。”

  這種挑釁的效果,既單純又立即見效。

  捷斯塔的表情消失得如同沒有笑容的面具一樣,與原本就面無表情的西格瑪呈現相覷對峙。

  “……?”

  潛行者警戒著突然停止動作的捷斯塔,並且看向西格瑪。

  捷斯塔看著西格瑪問道:“你是御主嗎?”

  “……我沒必要回答你。”

  “你是怎麼知道我的情報的?英靈的能力?”

  “我並不想揭露情報來源。我獲知的情報,只有你藉由變成小孩模樣逃過代行者的獵殺,然後就一直潛伏在醫院裡,不知道在少女的床底下盤算著什麼事而已。”

  聽到西格瑪淡然描述的事實,原以為自己有徹底做好隱密行動的捷斯塔,眉頭一皺地動怒喊道:“令人不舒服的小子……雖然不會改變要整死你的決定,但我就先讓你不能再耍嘴皮子好了。”

  捷斯塔準備將攻擊對象改成西格瑪的那一瞬間——

  斯洛菲爾德的上空,出現一條飛舞的巨蛇。

  “!”

  就連捷斯塔也對那條巨蛇的魔力奔流為之警戒,他一邊與潛行者、西格瑪保持距離,同時注意巨蛇那邊。

  “沒想到……那個弓兵具有如此力量……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累積那麼多準備所展開的聖盃戰爭,簡直就像神話時代——”

  就在他愉快地說到一半時,更劇烈的激流襲向他們。

  “————”

  彷彿要詛咒世間一切,如同悲鳴的叫聲,從遠處響徹而來。

  聽見宛如大地本身在鳴啼的尖叫,捷斯塔睜圓了眼。潛行者與西格瑪也產生自己的靈魂被震碎般的錯覺,彷彿一瞬之間被時光所遺留下來。

  “怎麼回事……?聖盃這玩意兒,連這麼誇張的東西都召喚得了嗎……?”

  從那陣叫聲中感覺到有靈基存在的捷斯塔,困惑似的自言自語說道:

  “哎呀呀,事情再繼續這樣下去,不但不會成為我喜歡的喜劇、悲劇,甚至還會連觀眾、舞臺都全部燒光不是嗎?”

  捷斯塔做出仰天嘆氣的動作,下一瞬間又擺出邪惡的笑容看向潛行者。

  “算了,也罷。既然如此,我們就移身到新的舞臺去吧。”

  “……?你……在說什麼……?”

  就在捷斯塔敵意不減、驅使魔力將纏繞的霧變成更巨大的猛獸的那一瞬間——一陣如黑煙般的“某種事物”從醫院裡溢了出來。

  “!”

  “這是……”

  在驚訝的潛行者與西格瑪面前,捷斯塔敞開雙臂,接受了那陣黑煙。

  “好了,第二幕要開始了!放心吧,你們要站上的舞臺,不是這樣充滿殺戮的場所!而是有微風吹拂,充滿和平的理想鄉!”

  捷斯塔就這麼讓自己的身體融入黑煙之中——只留下聲音在周圍迴響。

  “我會期待那片美麗的景緻……被你們親手徹底弄髒的樣子喔。”

  所有方位迴響著彷彿舔遍身體的聲音的下一瞬間,如大浪般接近過來的“黑”群將潛行者與西格瑪包入其中,然後場景轉暗,舞臺改變。

  ············

  夢境中

  吹起了風。

  颳起了風。

  咻咻地,呼呼地,全部融化混合了。

  星星也是,高高的大樓也是,睡著的城市民眾也是。

  即使在夢境中,少女還是沉睡著。

  天黑了,所以睡覺。困了,所以睡覺。

  那正是少女所懷抱的小小希望。

  所以,正因為如此。

  為實現少女的願望,守護她的事物行動了。

  要讓干擾少女安眠的眩目強光,沉睡暗去。

  要讓威脅少女救贖的煩人暴風,不再颳起。

  ············

  有聲音。

  在入睡的“觀測者”們耳邊,傳來聲音。

  “描述我的恩仇?由你這種人?”

  那道聲音究竟是誰的呢?

  僅僅是說出口而已,就讓現場氣氛為之凝結,就算在下一瞬間發生慘劇也毫不奇怪。那道聲音聽起來就是如此銳利,宛如怨嘆之火在搖盪。

  “觀測者”們對接著聽到的聲音有所印象。

  “是啊,沒錯。這是交易。我要將你的『復仇』改編成書。告訴全巴黎、全世界的人,告訴他們你這號人物的事。”

  是賜給己方戰鬥力量的英靈—亞歷山大·大仲馬。

  繼聽到聲音之後,視野也朦朧亮起。

  映入“觀測者”們眼中的光景,是一名黑衣男人正拿著尖銳的叉子,抵住大仲馬喉嚨的情景。

  那或許算是鬥爭的一種吧。

  雖然與勇猛知名的父親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但是此刻的大仲馬,正在對眼前這名“好敵手”喊出可謂是賭上生命的話語:

  “恩怨情仇之類的玩意兒,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有,是連小鬼都能說的事。不過,你—愛德蒙·唐泰斯,巖窟王的恩仇,誰能好好描述?……是我。只有我喔,復仇者。糖果被弟弟拿走的小鬼的恨意,與整個人生全部遭奪的恨意有什麼不一樣?當然不一樣!但是,能將那些說得充滿戲劇性,比任何人說得都要精彩的人,並不是你。要將話語傳達到幾萬、幾十萬民眾的心扉裡這種事,你辦得到嗎?我可以!我有能辦到的筆!......不對,反過來說好了,你已等同於告訴過幾百萬、幾千萬人了!雖然確實是靠我的筆記述下來的,但是讓我發現到那種生存信念的不是別人,正是你本人啊!”

  坐在椅子上的大仲馬明明喉嚨還被叉子抵著,卻在中途就站了起來,彷彿讓軍隊站在自己前方開始演說的粗魯指揮官一樣,朗朗說道。

  “……”片刻的沉默。

  黑衣男人雖然不帶表情地凝視大仲馬,但是他最後還是放下叉子,錯愕地吐露話語:

  “……雖然我不會要求報酬,但是以交易來說,實在沒道理啊。”

  “報酬的話,有啊。”

  大仲馬一邊聳肩,嘴角一揚地說道:

  “我會讓你成為明星。”

  然後,敞開雙臂的大仲馬,炯炯有神地像是在闡述將來夢想的孩子一樣,對黑衣男人說起自己的展望。

  “我的小說主角所要走的路,將是一條明明充滿鮮紅色血沫以及漆黑色怨念,卻人人喝采道『就是這樣才美麗』的復仇之道。我會讓全法國的人在往後一百年間,但凡聽到『復仇者』這詞彙,都會想起你。”

  “觀測者”們終於察覺到了。

  看樣子,這就是大仲馬的交涉手法。

  眼前的黑衣男人,恐怕是在大仲馬為數眾多“作品”裡出現過,某個角色的原型吧。

  在“觀測者”們中,雖然有幾名瞭解這方面事蹟的人,已經明白那名黑衣男人是誰,即使如此,他們腦海裡還是浮現“莫非那個人實際存在?”這個疑問。

  “你的復仇,會在那時完成。遭到民眾遺忘、蒙受社會強壓冤屈、被世界拋棄的你的復仇,將在那時首度得到公正的認同。”

  “公正……?你認為那就是我不斷在追求的東西嗎?”

  “姑且不論是不是你在追求的……但或許可以拯救與你相關的那些人。”

  聽到這句話,黑衣男人再次陷入沉默後,慢慢地搖了搖頭。

  “隨你高興吧。”

  “可以嗎?”

  “愛德蒙·唐泰斯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現在在這裡的,只是一團不斷往恩仇深淵墮落的怨念罷了。”男人說道,語調中仍然燃著昏暗火焰般的情感。

  大仲馬再次將酒杯拿起啜飲杯中物,有點寂寞地說道:

  “意思是你要捨棄愛德蒙·唐泰斯這個身分了,對吧?”

  “……反正這個名字,原本就屬於理應從伊夫堡消失蹤影的男人所有。”

  “裹住你的那件外套,很像漆黑的火焰呢。是想找時間自焚嗎?……不對,還是說……已經做過了?即使同樣是黑色,如果這是黑色鬱金香的話,就能成為挑動民心的演出了,但在成為單純的引火炭以前,回頭也是一個辦法,不是嗎?”

  “觀測者”們感到困惑。

  大仲馬明明就說過肯定復仇般的話語,為何事到如今,又說些好像想阻止對方的話呢?

  “是啊,沒錯。你的路途前方就只有地獄。是比包裹你的漆黑更為深邃的黑暗,而且不存在救贖。已經看多『人類』的我可以斷言,你有九成的機率無法回來這邊。因為你將會親手捏碎『常人的幸福』這種玩意兒。不過呢,要是你在這裡選擇回頭,搞不好你迎接的結局,會跟我準備要寫的小說一樣喔。”

  聽到大仲馬好像在說“別讓我寫小說!”的話語——黑衣復仇者好似愉快地浮現笑意,朝向虛空露出兇狠的笑容。

  “是嗎……所以被譽為巴黎之王的你,才會保證我的前方是地獄嗎?”

  “你為什麼要笑啊?”

  “我放心了。既然如此,走上那條路也值得了。”

  復仇者一邊滲出彷彿連自身都要燒盡般的憤怒,一邊繼續說道:

  “不需要救贖,也不需要慈悲!我的憤怒將連同潔白無垢之人都一併捲入,要是我不親自承受報應,憑什麼能說要『復仇』呢!”

  ——我們為何會在這裡?

  ——又為何會看到這副光景?

  “觀測者”們如此思考。

  但是同時,他們也逐漸地無法移開視線、不去看那副光景。

  即使不知道與大仲馬交談的男人其真正身分究竟是誰,但棲宿男人靈魂之中的昏暗火焰,也已痛徹心腑地傳達給他們了。

  彷彿自己這群人,就是受到那股火焰的招引,才會抵達這個空間一樣。

  仍然對那個男人與大仲馬的事情一無所知的“觀察者”們,只覺得自己的心受到黑衣男人莫名地感化。

  黑衣男人停止話語,重新看向大仲馬,接著再次開口:

  “不過……漫步地獄的人會有怎樣的結局,根本無須在意。”

  男人一邊咯咯發笑,一邊好似愉快地說道:“本來以為你與我的敵人一樣,都是金錢的奴隸……沒想到你很誠懇呢,小說家。”

  “……怎樣都無所謂吧?我只是夠有錢了而已。”

  突然被這麼一說,大仲馬困擾地搔頭。

  對這樣的大仲馬,黑衣男人一邊轉過身,一邊往包廂的後門邁步。“反正都是捨棄掉的名字了。既然你說可以用筆來拯救,那你就試試看吧。”

  “我會的……雖然我已有準備……這樣吧,等下次我在與你無關的地方,從別人那裡聽到『基度山』這個名字時,就將這當作命運的暗號好了。我就從那時開始撰寫吧。文章會在報紙之類的媒體上連載,你慢慢期待吧。”